门外那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半分钟。
苏念安甚至能想象出外面那几张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她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把军挎包仔细藏好，然后才在吱呀作响的板床上坐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先是王秀芹干巴巴、带着点讨好又难以置信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张、张科长，您喝茶，喝茶……这孩子，就是、就是瞎折腾……”
然后是苏大强磕磕巴巴的附和：“对，对，瞎胡闹，没个正形……”
那位张科长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又强压下去的尴尬，哼了一声，没接那茶碗，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丽娟同志的事，我们再考虑考虑。”
“哎，张科长，您别急着走啊，再坐坐，再坐坐……”王秀芹急了。
“不了。”张科长的脚步声带着明显的仓促，甚至有些狼狈地走向门口。
苏丽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张科长！”
回应她的是门被带上的闷响。
紧接着，就是王秀芹气急败坏的压低了的骂声，不敢太大声，像是怕被里屋的苏念安听见，又憋得难受：“都是那个丧门星！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来！显摆她那几个破钱！把张科长都给气走了！丽娟这么好的亲事要是黄了，我跟她没完！”
苏大强闷声道：“你小点声！她……她哪来那么多钱？”
“我哪知道！偷的抢的？我就说她是个不安分的！”王秀芹的声音又尖利起来。
苏丽娟呜呜地哭：“我的事怎么办啊……都怪她！她肯定是故意的！妈，她是不是在外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闭嘴！”苏大强难得吼了一声，带着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都少说两句！”
外面终于暂时消停了，只剩下苏丽娟压抑的抽泣和王秀芹粗重的喘息。
苏念安扯了扯嘴角，吹熄了屋里那盏小煤油灯，躺了下去。硬板床硌得她骨头疼，但她心里却有种异样的平静。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苏念安就起来了。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准备照常出门。
刚推开杂物间的门，就看见王秀芹端着个碗，站在门口，脸上堆着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近乎谄媚的笑。
“念安起来啦？妈给你蒸了个鸡蛋，快，趁热吃了。”那碗里，赫然是一个黄澄澄的蒸蛋，还滴了香油，香气扑鼻。这是以往只有苏小宝和苏丽娟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苏念安目光扫过那碗蛋，又落在王秀芹那张努力挤出笑却显得格外别扭的脸上。
“不了，我吃过了。”她声音平淡，绕过王秀芹就往外走。
王秀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赶紧跟上两步：“哎，念安，你……你昨天那钱……是怎么挣的啊？跟妈说说？妈不是怪你，妈是担心你，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
苏念安脚步没停，只丢下一句：“摆地摊挣的，干净钱。”
“摆地摊能挣那么多？”王秀芹明显不信，但又不敢逼问太紧，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那……那你今天还去摆？在哪摆啊？妈去给你帮帮忙？你看你一个人多辛苦……”
“不用。”苏念安走到院门口，拉开门，“我忙得过来。”
她没再理会身后王秀芹那欲言又止、复杂难言的目光，径首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王秀芹再也不骂她是“赔钱货”“吃白食”了，反而顿顿饭菜都有意无意地给她多留点油水，虽然依旧不算好，但比起从前己是天壤之别。说话也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打探和讨好。
苏大强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计算，偶尔会憋出一两句类似“注意安全”“别太累”这种干巴巴的话。
苏丽娟则是彻底跟她杠上了，看见她就翻白眼，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不要脸”，但声音压得低低的，再不敢像以前那样指着鼻子骂。
苏小宝似乎被王秀芹特意叮嘱过，虽然还是那副被宠坏的样子，却也不敢再轻易招惹她，只是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你凭什么过得比我好”的不服气。
苏念安全程冷眼旁观，该干什么干什么，每天早出晚归。她没再局限于袜子，开始尝试进一些便宜的T恤、衬衫，用她超越时代的审美稍作修改，或者搭配着卖，生意越发红火。军挎包里的资金迅速膨胀。
她偶尔会在巷口或者大院门口碰到那个叫陆执的青年。他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要么低头削着手里的木料，要么就只是看着远处发呆，那条残腿不自然地蜷着。有时他会剧烈地咳嗽，瘦削的肩膀震颤着，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苏念安每次都会对他点点头，有时会放下一两个她卖剩下的、不值钱但顶饿的馒头或饼子在他身边不远处，也不说话，放下就走。
第一次放下时，她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盯着那饼子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饼子拿了过去，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攥在手里。
后来几次，他会在她放下东西时，抬起眼，极快极轻地看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古井里投入了一颗石子，微微漾开一点波纹，旋即又恢复了沉寂。
这天傍晚，苏念安刚收摊回来，车后架上还绑着没卖完的几件衣服。刚进大院门，就被王秀芹热情地堵住了。
“念安回来了！累了吧？快歇歇！妈给你烧了热水！”王秀芹一边说，一边眼神不住地往她那鼓鼓囊囊的军挎包和货架上瞟。
苏念安“嗯”了一声，推车往杂物间走。
王秀芹亦步亦趋地跟着，搓着手，脸上堆着笑：“念安啊，你看……你生意做得这么好，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要不，让你妹妹去给你帮帮忙？她厂里最近也没啥活，闲着呢！自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正从屋里出来的苏丽娟一听，立刻尖声道：“妈！谁要给她帮忙！我才不去丢那个人！”
王秀芹狠狠瞪了她一眼。
苏念安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王秀芹，忽然笑了一下：“帮我？”
“对啊对啊！”王秀芹见她笑了，以为有门，连忙点头。
“行啊。”苏念安语气轻松，“正好我打算盘个小门面，正缺钱。妈，既然是一家人，你让丽娟先借我五百块周转一下？赚了钱我双倍还她。”
王秀芹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了。
苏丽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五百块？！苏念安你抢钱啊！我哪来的五百块！妈你看她！”
苏念安脸上的笑淡了下去，目光清凌凌地看着王秀芹：“拿不出钱？那就别谈帮忙了。我这儿小本生意，请不起闲人。”
她说完，不再看那对脸色青白交错的母女，推车回了杂物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王秀芹压低的咆哮和苏丽娟气急败坏的哭叫。
苏念安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鸡飞狗跳，嘴角扯起一个冷峭的弧度。
想空手套白狼？摘她的桃子？
没门。
她的目光落在那只军绿色挎包上。
摆地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风吹日晒，还要提防市容和混混。
是时候，想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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