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苏家陷入一种诡异的低气压。
王秀芹不再明目张胆地骂，但那双眼睛总像钩子似的，时刻试图钻进苏念安的军挎包和那间上了锁的杂物间。做饭时，锅碗瓢盆摔打得震天响，指桑骂槐的嘟囔就没停过。
苏大强抽烟抽得更凶了，看苏念安的眼神阴沉沉的，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父权和无法掌控的焦躁。
苏丽娟彻底成了个怨灵，在家摔摔打打，对苏念安视而不见，偶尔目光撞上，那里面淬毒似的嫉妒和怨恨几乎要溢出来。
只有苏小宝，被那三百块的巨款和“做生意”的新奇勾得心痒难耐，贼头贼脑地想往苏念安身边凑，被王秀芹揪着耳朵骂了回去。
苏念安全当他们是背景噪音。她忙得脚不沾地。
租下的铺面要收拾。她自己去旧货市场淘换了一张掉漆的长条桌、几把旧椅子，又让陆执帮忙做了几个挂衣服的架子——工钱照旧是吃食。她没再多给钱，那青年沉默的骄傲里，有种她不愿轻易用钱去打破的东西。
墙面她自己买了最便宜的白灰水，蹬着桌子，一点点刷白。地面清扫干净，露出原本的水泥色。玻璃窗擦得锃亮。
“丽娟服饰”的招牌她没考虑，太土。她自己找了块平整的木板，刷白，用毛笔蘸了墨，写下西个还算工整的大字：念安衣铺。
简单，干净，重点是她的名字。她要让这条街的人记住这个招牌。
进货是重头戏。她不再满足于批发市场的普通货色，揣上大部分积蓄，坐长途车去了邻市更大的服装批发集散地。
那里的款式更多，更新潮，虽然价格也更高，但利润空间更大。她眼光毒辣，专挑那些款式新颖、质量尚可、在本地少见的衣服，讨价还价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回来的长途车上，她抱着塞得鼓鼓囊囊的几个大编织袋，像抱着全部的家当和希望。
开业前一天晚上，她把所有衣服熨烫平整，分门别类挂好、摆好。小小的店铺被暖黄的灯泡照亮，衣服挂得整齐，墙上贴着几张她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模特画报点缀，虽然简陋，却也有模有样。
她锁好店门，推着空自行车往回走。夜风微凉，吹在因忙碌而发烫的脸上，很舒服。
快到院门口时，看见黑暗的墙角边，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是陆执。他靠着墙，指间夹着一根自制的烟卷，烟雾模糊了他过于清晰的侧脸轮廓。那条瘸腿微微曲着。
苏念安脚步没停，经过他时，闻到一股淡淡的、劣质烟草的味道，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木屑味。
“店弄好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哑，被烟熏的。
苏念安有点意外，停下脚步：“嗯，明天开张。”
他吸了口烟，没看她，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街口那几家，老板是本地人。”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苏念安却听懂了。这是在提醒她，新来的抢生意，可能会招人眼红，甚至找麻烦。
“我知道。”她说，“谢谢。”
陆执没再说话，只是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那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沉寂麻木不同的利落和力道。
苏念安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院子。
果然，第二天开业，麻烦就来了。
她放了一挂小鞭炮，引来不少街坊和学生围观。店里衣服款式新，价格也实惠，很快就挤满了看热闹和挑选的人。
忙到中午，人稍微少了点，苏念安正低头整理被翻乱的衣服，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晃了进来，为首的正是上次在巷口堵她的那个“强哥”。
“哟，开店了？妹子能耐啊！”强哥一脚踩在门口的门槛上，皮笑肉不笑，眼神扫过店里，“生意不错嘛？看来这地段旺你啊。”
店里的几个顾客见势不妙，悄悄放下衣服溜走了。
苏念安首起身，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强哥，有事？”
“没啥大事，”强哥掏掏耳朵，“就是哥儿几个最近手头紧，看你这儿生意红火，借点钱花花？顺便嘛，你这店新开张，总得有人照应着，不然万一哪天玻璃被人砸了，衣服被人偷了，多不好，是吧？”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苏念安攥紧了手里的衣架，脑子飞快转动。硬碰硬肯定吃亏，报警？这年头，这种混混警察抓了放，放了抓，根本治标不治本，反而可能被报复得更狠。
她正想着怎么周旋，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瘦高的身影拄着拐杖，堵在了店门口，正好将强哥几人出去的路挡了一半。
是陆执。他不知何时来的，悄无声息。
他今天没拿木料，空着手，那条瘸腿看着格外刺眼。他只是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甚至没看店里的人，目光落在街对面的一棵树上。
店里的气氛却陡然一变。
强哥脸上的痞笑僵了一下，眉头拧起来：“陆瘸子，这没你事，滚开！”
陆执像是没听见，依旧看着那棵树，动也没动。
一個跟班上前一步，想推他：“听见没？强哥让你滚！”
那跟班的手还没碰到陆执，陆执拄着的拐杖似乎无意识地往前挪了一点，恰好绊在那跟班脚前。跟班“哎哟”一声，差点摔倒，狼狈地稳住身形，顿时恼羞成怒：“你他妈——”
“强子。”陆执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平淡，却让那跟班的骂声卡在了喉咙里。
他慢慢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到强哥脸上，那眼神深得很，没什么情绪，却让人无端觉得冷。
“这店，”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我看着。”
强哥的脸色变了几变，盯着陆执，又惊又疑，像是衡量着什么。他显然忌惮陆执，但这忌惮里又掺杂着不甘和轻视。
“你看着？陆瘸子，你算老几？你看什么看？”强哥色厉内荏地嗤笑。
陆执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对峙了几秒。
强哥啐了一口，眼神阴鸷地在苏念安和陆执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狠狠瞪了陆执一眼：“行，你狠！我们走！”
他带着两个跟班，悻悻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踹了一脚门口的笤帚。
店里安静下来。
苏念安看着依旧堵在门口的陆执，心情复杂。她没想到他会出来，更没想到他一句话，竟然真能把那几个人吓走。他到底是什么人？
“谢谢。”她走上前，真心实意地道谢。
陆执这才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皮。“他们还会再来。”他说，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知道。”苏念安抿了抿唇，“下次我……”
“下次再说。”陆执打断她，拄着拐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慢吞吞地朝街角走去，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苏念安站在店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被踹倒的笤帚，心里那点开业的高兴淡了下去，涌上更强烈的紧迫感。
光有钱不够，还得有能立得住的本事和人脉。
她转身回店，收拾被弄乱的东西，眼神却越发沉静坚定。
这点麻烦，打不垮她。
下午，生意又慢慢回暖。快放学时，店里涌进一波学生，苏念安忙得团团转。
夕阳西下，她正准备关门盘点，一個穿着藏蓝色工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了进来，目光在店里挑剔地扫视。
是那个之前去她家相亲、被她“吓”走的张科长。
苏念安心里一动，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礼貌：“张科长？您怎么来了？”
张科长嗯了一声，背着手，踱到衣架前，随手翻看了一下衣服的标牌和做工，态度倨傲：“听说你开了个店？小姑娘家，倒是有点胆子。”
苏念安笑了笑：“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张科长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你这位置不错，对面就是学校。就是……这街面上不太平吧？刚是不是有人来找麻烦？”
苏念安立刻明白了。这张科长，消息灵通，怕是听说了中午的事，特意过来“视察”兼“敲打”的。
她故作愁容：“是啊，刚开业，就有些不三不西的人来捣乱，非要收什么保护费。唉，这生意难做啊……”
张科长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年轻人，想做生意是好事，但不懂规矩，容易吃亏。这城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个不得讲个章法？”
苏念安心下冷笑，面上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张科长说的是。我年纪轻，不懂这些，以后还得请您这样的长辈多指点。”
张科长对她的态度似乎满意了些，又踱了两步，状似无意地问：“你家里……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劳您惦记。”苏念安滴水不漏。
张科长似乎没探听到想听的，又摆了几句官腔，终于背着手走了。
送走这尊神，苏念安脸上的笑容淡去。
她锁好店门，看着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前有混混，后有“官爷”，家里还有一堆扯后腿的豺狼。
这路，才刚起步。
但她眼底没有丝毫退缩。
反而燃起更盛的火焰。
她得快点，再快一点，变得足够强，强到所有这些牛鬼蛇神，都不敢再轻易来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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