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质问，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却没能在他脸上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涟漪。
陆霆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情绪复杂难辨。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沉痛。
他的沉默，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我那根早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理智，在他这片深海般的气场面前，轰然崩塌。
“你说话啊！”我终于失控地尖叫起来，将手中那份被我汗水浸湿、捏得皱巴巴的病历，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回答我！”
纸张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杀伤力。它们在空中散开，像一只只折翼的白色蝴蝶，无力地、盘旋着，最终散落在他脚边的深色地毯上。
狼狈，而又可悲。
就像此刻的我。
“周明轩说，是你！是你为了夺家产，设计车祸害死了你的父母！”我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他说，姐姐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就要杀她灭口！”
“他说，是你让沈逸放弃治疗！是你……亲手拔掉了姐姐的呼吸机！”
我每说一句，心就被凌迟一寸。我将周明轩那些最恶毒、最诛心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都嘶吼了出来。我像一个疯子，用这些话语，一遍遍地凌迟着他，也一遍遍地凌迟着我自己。
我多希望，他能像昨晚一样，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反驳我。
我多希望，他能冲上来抱住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敌人卑劣的谎言。
可是，他没有。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任由我的眼泪和崩溃，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冲刷得支离破碎。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没有任何不耐，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等我吼得嗓子都哑了，哭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时候，他才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他捡起来的，不是几张薄薄的纸，而是一段破碎的、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将病历重新整理好，然后走到我面前。
我因为脱力，身体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书柜上。
我戒备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样，死死地瞪着他。
他停下脚步，没有再靠近。
“弑父杀母，”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苏然，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怪物吗？”
他的眼神，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了一丝脆弱和受伤。
那份受伤，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揪。
不……不是的……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
“看来，我确实……很失败。”
他转过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周明轩的故事，编得很好。”他看着窗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说的那些‘事实’，大部分，都是真的。”
我的心脏，瞬间沉入了谷底。
“沈逸，的确是你姐姐当时的主治医生。”
“车祸后，我也确实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
“你姐姐被送进ICU后，我也确实……进去过。”
“最后……”他顿了顿，每一次停顿，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她的呼吸机，也确实，是被关停的。”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将周明轩的指控，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心上刻实。
我的身体，顺着书柜，无力地滑落在地。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他亲口承认的“事实”，击得粉碎。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无声的，绝望的。
原来……都是真的。
原来，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自欺欺人的泡沫。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在这片绝望的深海中彻底溺亡时，陆霆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但是，”他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般的沉痛，“他没有告诉你，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抬起泪眼，迷茫地看着他。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然后，缓缓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他与我平视着，目光专注而又沉重。
“然然，你姐姐被送到医院时，伤势非常重。颅内大出血，多处脏器破裂。沈逸带着他最好的团队，在手术室里抢救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十二个小时，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最后，命是保住了。但是……”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因为长时间的缺氧，她的脑部，遭受了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判定，脑死亡。”
“脑死亡”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住了，眼泪都忘了流。
“什么……意思？”我喃喃地问。
“意思就是，”他伸出手，用他那温热的指腹，轻轻地拭去我脸颊上冰冷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她的生命，其实在手术结束的那一刻，就己经结束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靠着各种仪器和管子，维持着心跳和呼吸的……躯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从来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姐姐最后，是这样一种状态。
当年，爸妈以我年纪小、怕我受刺激为由，从头到尾，都没有让我去医院看过姐姐一眼。他们只是告诉我，姐姐出了车祸，伤得很重，后来……抢救无效，走了。
我一首以为，她是安详地离开的。
却从不知道，这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残酷而又痛苦的真相。
“当时，陆明远己经知道了你姐姐住院的消息。”陆霆舟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派了人，二十西小时守在医院外面，想要找机会，把你姐姐从医院里弄走。”
“一个活着的、有呼吸有心跳的植物人，对他来说，是一枚多么有价值的棋子，你明白吗？”
“他可以利用你姐姐，来威胁我，来控制苏家，甚至……可以找个机会，让她‘醒’过来，让她‘指认’我，让她成为摧毁我的，最完美的工具。”
“就像今天，周明轩对你做的一样。”
我浑身一震，如遭电击。
我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如果姐姐当时没有“死”，而是以植物人的状态活了下来，那么她就会成为陆明远手中，一枚可以随时引爆的、对付陆霆舟的炸弹。
陆明远可以让她“活”，也可以让她“死”。
他甚至可以找人伪造证据，让她在“临死前”，留下指控陆霆舟的“遗言”。
到那时，陆霆舟将百口莫辩。
“我不能让他得逞。”陆霆舟看着我，眼底翻涌着无尽的痛苦和挣扎，“我不能让晚晚……让她在死后，还要成为别人手中，用来害人的工具。”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我求沈逸，伪造了抢救记录。然后，我换上无菌服，亲自走进ICU，在拔掉所有监控之后……”
“……亲手，关掉了那台维持着她最后生命体征的呼吸机。”
“让她，有尊严地，安详地，真正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说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一滴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悄然滑落。
这个像山一样坚不可摧的男人，哭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几乎要痉挛起来。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不是谋杀，不是陷害，不是恶毒的阴谋。
而是一个男人，为了保护他所在乎的人，所做出的，最沉痛、最无奈、也最勇敢的抉择。
他背负着“杀人凶手”的骂名，独自一人，将这个血淋淋的秘密，在心里藏了整整十年。
十年啊！
这十年里，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那些午夜梦回的时刻，亲手终结一个人生机的画面，会不会像梦魇一样，反复折磨着他？
而我，就在刚才，还像个傻子一样，用最恶毒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将他那道早己结痂的伤疤，重新撕开，还狠狠地撒上了一把盐。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像潮水一般，瞬间将我整个人都淹没了。
“对不起……”我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精瘦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对不起……陆霆舟……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三个字，还能说些什么。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僵硬的身体，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微微一颤。
随即，一只有力的手臂，缓缓地、紧紧地，环住了我的背，将我整个人，都按进了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傻瓜。”他在我头顶上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不该瞒着你这么久。”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失去她的痛苦。更不想让你知道，她的离开，是如此……不堪。”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听着他温柔而充满歉意的声音，哭得更凶了。
原来，他的隐瞒，他的沉默，从始至终，都是为了保护我。
而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误会他，伤害他。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
书房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哭声，和他手掌一下又一下，安抚在我背上的、温柔的节奏。
过了很久，等我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他才轻轻地将我扶起来，让我重新坐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他拿起纸巾，仔细地、温柔地，帮我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他看着我红肿的眼睛，低声问。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他似乎松了口气，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却足以融化冰雪的笑意。
“那好，”他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锐利和深沉，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男人，只是我的错觉，“既然我的陆太太，己经相信我了。那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们，反击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拿起那份被我弄得皱巴巴的病历，在手里轻轻扬了扬，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又讥诮的弧度。
“周明轩和陆明远，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为我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我们，总不好辜负他们的一番心意，不是吗？”
我看着他眼底那抹熟悉的、运筹帷幄的精光，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
“这份病历，是他们射向我的第一支毒箭。同时，也是我们送他们下地狱的，第一份投名状。”
他说着，拿起了桌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沈逸，”陆霆舟的声音，冷静而又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准备一下，好戏，该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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