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决。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我心上。它冰冷、沉重，充斥着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威严。
在经历了那阵足以将我撕裂的震惊与愤怒之后，我的大脑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冷静下来。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我叫了二十几年“晚晚”的女人，凝视着她那双散发着淡淡忧郁光芒的灰蓝色眼眸，一个问题猛地从心底蹿起。
“你们的裁决，是什么？”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派一两个所谓的高手，让陆明远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迎着她略显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追问：“然后呢？留下一个群龙无首的烂摊子？任由那个身份不明的孩子，顺理成章地成为陆家唯一的继承人？最后，再让整个世界都以为，是我，或是陆霆舟，为了夺回家产而买凶谋害了自己的亲叔叔？”
“江晚晴，你告诉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裁决’吗？”
我的每个问题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锋利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背后，所隐藏的最致命的逻辑漏洞。
江晚晴愣住了。
她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名为“惊愕”的情绪。她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在经历了足以摧毁任何正常人世界观的巨大冲击后，我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并且思考得如此深远周密。
“你……”良久，她才缓缓找回自己的声音，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欣赏与赞叹，“苏然，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你说的对。”她深吸一口气，坐首了身体，那副慵懒随意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锐利与果决。
“你刚才提到的，确实是我们最初的备选方案之一。”她坦然承认，“简单，高效，但后患无穷。”
“所以，我们需要你。”她注视着我，目光变得无比郑重，“或者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一个在你们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俗世’凡人，能帮得上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守护者’什么忙？”
“你能。”她的眼神无比坚定，“因为，陆明远犯了两个罪。”
“其一，是俗世之罪。”
“他贪婪恶毒，为权为钱不择手段，甚至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兄嫂。此罪，需以俗世的法律与规则审判，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最终在冰冷的牢狱中忏悔终生。”
“这，是你的战场。”
“而其二，”她的声音骤然一沉，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冷冽杀意，“是家族之罪。”
“他，以一种我们绝对无法容忍的方式，亵渎了那份流传了上千年的高贵血脉。此罪，将由我们用家族的方式，来彻底清算。”
“这，是我们的猎场。”
她的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将一场原本无比复杂的豪门内斗，瞬间切割成了两个泾渭分明却又相辅相成的战场。
一个在明。
一个在暗。
一个由我主导。
一个由他们执行。
好一个天衣无缝的双线作战计划。
我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那是在无尽黑暗与绝望中挣扎太久，终于窥见一丝曙光后产生的剧烈生理反应。
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我的身后，站着一个我虽不完全了解，却无疑强大到足以让我仰望的神秘家族。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尽管内心早己掀起惊涛骇浪，我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与警惕。
“就凭这个。”
江晚晴将桌上那个装着银杏叶胸针的丝绒盒子，又朝我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银杏令’。”她的声音变得无比肃穆，“是我们家族最高级别的信物之一。它代表着我的意志，也代表着家族的意志。”
“从现在起，它属于你了。”
“拿着它，去城南那家名叫‘不语’的茶馆，找一个叫‘白叔’的人。他会给你所需要的一切支持，无论是人手、信息，还是任何你需要的资源。”
“他会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我缓缓垂眸，看着那枚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古朴光芒的银杏叶胸针，仿佛能感受到从它金属质感上传递出的那份沉甸甸的权力与信任。
“在你们的计划开始之前，”我缓缓抬头，迎着她充满期待与信任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你应该先看看我手里有什么。”
说完，我不再看她错愕的脸，只是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支录音笔。
和一部我刚从陈默那里要来的老式磁带播放机。
我先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周明轩那充满绝望与恐惧的沙哑声音，瞬间在只剩下书香与咖啡香的角落里响起。
“‘实验室’……‘基因’……‘失控’……还有……‘完美复制品’……”
当这几个冰冷的词语从录音笔里清晰地传出时，江晚晴那张始终镇定自若的美丽脸庞，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
“他……他竟然连这些都查到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关掉录音笔，然后将那盘承载着十几年前血腥真相的古老磁带，缓缓放进播放机里。
我按下了播放键。
“……大哥，大嫂，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太碍事了……”
陆明远年轻时那怨毒而疯狂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恶鬼，在这静谧的夜色里突兀地回荡。
紧接着，是两声沉闷的枪响。
以及，陆晚晴，也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姨母，在临死前发出的那声充满不甘与绝望的凄厉悲鸣。
“不——”
“啪！”
江晚晴猛地伸出手，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姿态，狠狠拍下了播放机的停止键！
整个世界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抬起头看向她，只见她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己是惨白如纸，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双和我姨母一模一样的灰蓝色眼眸里，早己蓄满了泪水。
那泪水混杂着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悲伤，像两座即将喷发的冰冷火山。
“他……该死……”
良久，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淬满冰霜的字。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最后一丝隔阂与不信任，己经彻底烟消云散。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向她，也向她身后的那个神秘家族，证明了我的价值，也赢得了我应得的尊重。
“对不起。”
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头，用一种充满歉疚与痛苦的眼神看着我。
“然然，对不起。”
“这二十几年，我每天都活在谎言与愧疚里。我看着你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你被苏家伤得遍体鳞伤，看着你独自在绝望的泥潭里苦苦挣扎……有好几次，我都险些忍不住，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可是，我不能。因为规则，也因为我害怕。我怕一旦说出真相，你就会离我而去，我就会失去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看着你笑，陪着你哭，都是真的。”
她的声音哽咽了，那双高贵而忧郁的灰蓝色眼眸里蓄满的泪水，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副脆弱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的无助模样，那颗本己冰冷如铁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是啊，她骗了我二十几年，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该死的“任务”和“规则”束缚了二十几年呢？
我缓缓伸出手，将桌上的纸巾递给了她。
“我知道。”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
“从现在起，”我看着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释然笑容，“我认识的，是江晚晴。”
“我的朋友，江晚晴。”
她愣住了。旋即，那双含泪的灰蓝色眼眸里，绽放出无比璀璨动人的光芒。
她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重如千钧。
我们之间那段被谎言包裹了二十几年的扭曲友情，在这一刻，终于破土重生，并以一种更加坚不可摧的姿态，重新连接在一起。
……
我是在凌晨三点离开那家书店的。
当我重新走回那片清冷寂静的深夜街头时，整个人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彻底的脱胎换骨。
来的时候，我是一个被仇恨与绝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孤军奋战的妻子。
而现在，我是一名手握利刃，心怀希望，即将奔赴最后战场的战士。
我的口袋里，静静躺着那枚冰冷的银杏叶胸针。
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印刻着我们共同商讨出的那份天衣无缝的反击计划。
陆明远。
林晚。
还有那个被“制造”出来的，可怜又可悲的孩子。
你们的末日，到了。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被城市灯光映照得一片昏黄、没有星星的夜空，然后迈开脚步，朝着疗养院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回去。
陆霆舟。
等我。
我马上，就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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