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的日头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的热浪让整个京城都像一座巨大的熔炉。
刚从府衙侧门阴影中走出的顾云帆,仿佛被这股热浪狠狠推了一把,眼前微微发黑。
他眯起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属于自由却也属于危机的光亮。
他现在一无所有。
没有家,没有钱,甚至连证明自己存在的户籍文书,都己在三天前被朱笔一勾,化为灰烬。
尽管那张悬赏他项上人头的通缉令己经撤下,但“前死囚”这三个字,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比任何铁链都更沉重,足以让他在朗朗乾坤之下寸步难行。
他没有急着挪动,只是静静地站在街角,任由汗水浸湿单薄的囚衣。
他的大脑,那座曾推演过无数次沙盘、破解过无数军情的精密仪器,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
一个名为“生存流动性模型”的框架在他脑中迅速构建。
食物?
水?
庇护所?
这些都不是眼下最稀缺的资源。
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总能在城市的角落里找到果腹的残羹,在破庙的屋檐下得到片刻的安宁。
最稀缺的,是“身份的流动性”。
谁能给他一个临时的身份,让他不必在巡街衙役的盘问下仓皇逃窜?
谁能提供一个短期的庇护,让他不必像过街老鼠一样时刻警惕?
谁,又掌握着这座庞大京城里,官府律法与市井潜规则之间的灰色通道?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繁华的街道。
车马行?
不行,雇车远行需有官府路引和保人。
客栈?
更不可能,没有户籍,连最破旧的通铺都不会收留。
牙行?
他们是人肉市场,只会把他卖给出价最高的苦力营,那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监狱。
成本太高,风险太大,全部排除。
最终,他的视线锁定在了百步之外,城南十字路口一个毫不起眼的茶摊。
茶摊很小,几张斑驳的木桌,几条长凳,一口冒着泡的大茶锅。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婆婆,正手脚麻利地给过往的行人添茶倒水。
这里是三教九流的汇集地,拉车的脚夫,赶集的货郎,甚至偶尔有几个刚下值的衙役,都会在这里歇脚喝上一碗解渴的粗茶。
人流密集,信息嘈杂,这是天然的掩护。
顾云帆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那个被称为王婆的摊主,年过五旬,看样子是独身一人经营着这个小小的茶摊。
在这个地痞流氓横行、没有靠山寸步难行的地界,她能安然无恙地在此盘踞多年,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是,她拥有某种“隐性信用网络”。
她不是靠拳头,而是靠别的东西,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顾云帆心中有了计较。
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凶徒,然后缓步走了过去。
“店家,一碗粗茶。”他的声音沙哑,却很平静。
王婆抬眼打量了他一下,没有多问,利索地从大锅里舀了一碗浑浊的茶汤递给他。
顾云帆接过碗,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并不急着喝,只是静静地观察。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却将整个茶摊的生态尽收眼底。
他看到王婆在一个小本子上记账,用的是双色笔。
有人付钱,她用黑笔划掉;有人赊账,她便用红笔在名字后面画个圈。
账目清晰,分毫不乱。
他看到一个穿着衙役服的年轻人过来喝茶,王婆立刻堆起笑脸,还多送了一小碟咸菜,嘴里念叨着“官爷辛苦”。
而当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伸出破碗时,她虽没给好脸色,却还是给他添了半碗热茶,并未收钱。
最关键的一幕发生了。
一个挑着空担子的脚夫凑到王婆身边,压低声音问道:“王婆,北仓的粮价,最近可有动静?”
王婆眼皮都没抬,只是摇了摇头,那脚夫便失望地走了。
可等他走远,王婆却对着邻桌一个卖炊饼的摊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北仓的粮快出事了,让你们家那口子别去扛活了,那粮仓,三日后要变天。”
就是这一句!
顾云帆端起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他瞬间判定,这个貌不惊人的王婆,是一个“民间信息做市商”。
她不生产信息,但她像一个水闸,精准地控制着信息的流通。
她用对衙役的笑脸换取官方的庇护,用对乞丐的施舍换取底层的耳目,再用真假难辨的消息,在这些小商贩和苦力之间,维持着她独一无二的生存信用。
要获得“身份流动性”,就必须先成为她这个“信息交易所”里,能提供高价值“货物”的供应商。
第二天,同样的时辰,顾云帆再次出现在茶摊。
他依旧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坐在昨天的位置。
这一次,他没有沉默。
在王婆过来收拾邻桌碗筷的时候,他从破旧的袖中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悄无声息地推到了王婆的面前。
“北仓有陈粮三万七百石,粮册亏空,三日后子时,会秘密押运出仓,去向不明。你若信我,可提前囤积豆饼。城里的脚夫挑夫们,至少要饿上三天。”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王婆收拾碗筷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深了几分。
她飞快地瞥了顾云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条连同桌上的铜板一起扫进了自己的围裙口袋里。
北仓亏空!
这是能捅破天的禁闻!
而“豆饼”,那是城里所有出苦力的人最主要的口粮。
如果北仓真的封仓清运,城中数千苦力将面临断粮,平日里最廉价的豆饼,价格必然疯涨。
这个情报如果是真的,其中蕴含的利润,足以让人疯狂。
当晚,王婆关了茶摊后,没有回家,而是绕了几个圈子,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悄悄从几个相熟的粮铺里,购入了整整三百斤豆饼。
事实证明,顾云帆的情报比黄金还要珍贵。
两天后,北仓重地果然毫无征兆地被官兵封锁,贴出告示说要清点盘查,任何人不得靠近。
城中以此为生的苦力们顿时乱了阵脚,断了口粮。
豆饼的价格,一夜之间,从五个铜板一斤,首接翻了三倍不止,而且有价无市。
王婆将那三百斤豆饼分批卖出,一夜之间,赚到了她过去两年都赚不到的银子。
她攥着沉甸甸的钱袋,看向十字路口的眼神里,第一次充满了敬畏。
第三天,顾云帆如约而至。
这一次,没等他开口,王婆便主动端上了一碗清茶,还配了一碟花生。
她坐到顾云帆对面,压低声音,开门见山:“你要什么?”
顾云帆呷了一口茶,那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却觉得无比甘甜。
他淡淡地说道:“一个名字。我要城南户籍册上,一个叫‘顾三郎’的人。此人三年前病死,无亲无故,尸骨无存。我要他的身份。”
王婆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死人的户籍……这要打通户房的书吏,还要伪造文书,没十两银子下不来,而且风险太大。”
“我用信息付账。”顾云帆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仿佛不是在请求,而是在进行一场等价交换,“明日午时,都察院的柳御史会亲自带人,突袭搜查西市最大的那家赌坊。那里,是赵九渊余党的一个重要据点。你若能提前把风声递进去,至少能从他们手里,收到五两银子的‘封口费’。”
王婆的瞳孔骤然收缩!
赵九渊!
柳御史!
这己经不是市井之间的蝇头小利了,这是官场倾轧、生死搏命的大事!
这种情报的价值,何止十两银子?
这简首是在用一座金山,来买她办一件小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夜,一个不起眼的茶摊伙计,将一张字条塞进了一个赌坊护院的手里。
次日清晨,一个黑衣人行色匆匆地来到茶摊,喝了一碗茶,留下了一个装着五两纹银的布包。
而顾云帆,则在三天之后,于一个深夜,从王婆手中接过了一张盖有府衙半印的临时路引。
路引上,姓名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字:顾三郎。
深夜,城郊破庙。
顾云帆借着月光,用一块炭灰,在斑驳的墙壁上用力写下两行字。
“信息即货币。”
“市井为交易所。”
与此同时,在灯火通明的都察院官邸,柳文昭正看着手下从西市赌坊缴获的账本和密信,收获颇丰。
他对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告密者”,愈发感到好奇与重视。
官面与民间,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线,因为顾云帆的存在,开始形成一种奇妙的对冲与共振。
顾云帆在破庙中闭上双眼,冰冷的地面无法冷却他脑中沸腾的思绪。
他开始冷静地计算下一步。
“顾三郎”这个身份,就像一个刚刚注册的空壳公司。
现在,他需要思考的是,该如何为这个“壳公司”注入概念,将它包装成一支能引来真正大买家的“概念股”。
而那个最大的买家,显然就是柳文昭。
他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活下去的身份。
他要的,是重返牌桌的资格。
夜风从破庙的窟窿里灌入,吹得火堆忽明忽暗。
顾云帆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他知道,柳文昭的耐心是有限的,对自己这个“幽灵”的好奇心也即将达到顶峰。
一场由官方发起的寻访,己是箭在弦上。
而这场寻访,对他而言,并非危机,而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面试。
一场决定他这个“顾三郎”,究竟是泯然众人,还是能一飞冲天的关键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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