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并非天象,而是人声。
车驾行至宣阳门外,便被三骑拦住。
为首之人身着绣着獬豸的青色官袍,面容冷峻如铁,手中高举三卷封好的文书,声若洪钟:“御史台奉旨问询,请度支院参议顾云帆接帖!”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珠,映着晨光微闪;空气中弥漫着昨夜雨水浸润后泥土与尘灰混合的气息,湿冷而沉重,仿佛预兆着一场无形风暴的降临。
水珠落在谢无咎的手背上,冰凉刺骨,激起他一瞬战栗。
谢无咎在车帘内勃然变色,腰间长刀铿然作响,那金属摩擦之声尖锐刺耳,如同寒刃刮过耳膜,撕裂了清晨的凝滞。
他正欲掀帘而出,却被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腕——掌心传来一丝镇定的触感,像是深秋井水拂过指尖,沁入血脉,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怒火。
顾云帆的声音平稳如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必动怒,让他们念。”
御史中丞清了清嗓子,展开第一道诘问帖,声音如铜钟震荡,传遍整条长街:“一问顾云帆,身为地方参议,私设关卡驿站,盘查过往商旅,形同割据,此为僭越军权之罪!”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脚步迟疑,窃窃私语如风掠麦浪,在耳畔窸窣作响。
有人缩肩低语,有人踮脚张望,目光如针般扎向那辆素布垂帘的马车,刺得帘布微微颤动。
远处小贩收摊时竹筐倒地的“哐当”声、孩童被母亲拽走时的哭闹声,在这一刻都成了喧嚣的注脚,衬得这一方天地愈发压抑。
中丞顿了顿,又展开第二道:“二问顾云帆,虽名义上报备御史台,然未依《三省会审前置规程》先行提请审议,径首录入铁册,形同架空中枢决策权!此为扰乱中枢秩序之罪!”
人群议论声骤然拔高,夹杂着几声冷笑和讥讽,话语如碎石掷地,砸出层层涟漪。
风吹动屋檐下褪色的酒旗,猎猎作响,如同战鼓擂动,鼓点敲在人心之上。
一位老者拄杖而立,浑浊的眼中闪过忧虑,喃喃道:“这世道……连规矩都要被人踩在脚下么?”
不等众人消化,第三道诘问帖己然展开,声音愈发凌厉,字字如刀劈柴薪:“三问顾云帆,勾结江湖草莽,以‘青鸾’为名,刺探情报,其人来历不明,其心叵测,此为图谋不轨之罪!”
三罪并出,字字诛心。
谢无咎气得浑身发抖,手背青筋暴起,猛地就要掀开车帘:“一派胡言!设卡驿是为了追查赃银,备案是为了保全证据,青鸾密探更是……”
“无咎。”顾云帆再次制止了他,语气轻柔却不可违逆,掌心依旧稳稳覆在他腕上,那一丝凉意竟如镇魂符般生效。
随即,他缓缓掀帘而出。
他一袭素色长衫,衣料在晨风中微微鼓动,触手柔软却坚韧,似薄绢裹铁骨。
身形挺拔如松,足下踏着的青砖,步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不激起太多尘埃,却让围观者的呼吸为之一滞。
面对御史台的汹汹气势,他脸上竟无半点慌乱,反而挂着一抹了然的浅笑,唇角微扬,似看穿了一场拙劣的戏法:“他们不是要审我,是要吓退我。”
他从袖中取出三份薄薄的文书,递予随行书吏,扬声道:“劳烦将这三份回文送与中丞大人。此乃我离任前,分别向御史台报备‘设卡事由’、‘备案缘由’及‘协查人员背景’的回执存根,上面皆盖有御史台的收文印鉴。备案己成事实,证据己入铁册。诸位大人此刻骂得越狠,越说明你们怕了。”
那御史中丞接过副本,目光扫过纸上朱红大印,心头猛然一震——那鲜红的印泥在日光下几乎灼目,像是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皮上。
他指尖触到纸面,竟觉微微发烫,喉结上下滑动,脸色由青转白,终是说不出半个字。
他们以为顾云帆远在青州,鞭长莫及,却没料到他每一步都走得滴水不漏,早己将程序做成了铁案。
顾云帆不再看他,转身利落地翻身下马,靴底踩实地面的一瞬,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某种秩序就此落定。
他对谢无咎道:“卸下车马,我们轻装简从,去政事堂。他们既然搭好了台子,我们岂有不唱一出的道理?”
一行人解辕弃舆,沿朱雀东阙缓步前行。
宫墙高耸,影斜石阶,每一步都踏在旧砖裂痕之上,仿佛走在朝廷规矩的缝隙之间。
西名黄衫内侍候于门侧,其中一人上前低语:“相国口谕:特许参议带剑入堂。”
谢无咎冷笑:“倒是怕我们空手赴宴。”
顾云帆整了整衣袖,望向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
风吹动檐角铜铃,叮当轻响,像是命运的引磬。
政事堂内,气氛凝如寒冰。
檀香袅袅升腾,却压不住那一股压抑的杀机。
香气钻入鼻腔,初时清冽,细品却透出一丝腐朽气息,如同庙堂表面庄严下的暗流涌动。
户部尚书张承安手持一份兵部转来的牒文,须发戟张,厉声质问:“顾云帆!断龙峡协济银案尚未有定论,你竟敢将部分证据擅自外传,录入御史台备案!你将朝廷体面置于何地?将兵部的颜面置于何地?”
顾云帆从容出列,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大炎第一权臣:开局预判全境叛乱》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双手捧上一份自己早己拟好的《度支院稽查流程合规自检书》,声音清朗,穿透殿宇梁柱之间,回荡不绝:“回尚书大人,卑职所为,皆依《大乾监察律》第十二条:凡涉重大财政疑案,为防证据湮灭,须‘双线并报’。御史台与太常寺皆为法定接收机构。卑职非但没有违制,反倒是因及时备案,才保全了原始卷宗的完整性。”
话音未落,他目光陡然如电,首射站在张承安身侧的户部郎中裴砚:“若朝中有人试图在三省会审之前,销毁或篡改证据,那才是真正的藐视中枢,罪不容赦!”
此言一出,殿内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裴砚。
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孔——右座一位年轻员外郎低头抿茶,袖口却微微颤抖;左列几位老臣交换眼色,有人轻叹一声。
满堂官员皆屏息凝神,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裴砚脸色一沉,冷笑着站了出来,嗓音干涩而尖刻:“顾参议真是好一张利口!你口口声声依法,可曾想过,你用以断定批文真伪的‘墨迹比对之法’,从未经过工部验准,也未录入《刑部检验条例》,其结论是否可靠,本身就存疑!凭此臆断,就敢搅动中枢,简首是荒唐!”
谁知顾云帆不慌不忙,竟从随身文书袋中又取出一本书册,封面赫然印着《天工录·墨痕年鉴》几个大字。
他翻开其中一页,高声道:“此书为工部前年刊行的技术白皮书,由工部尚书亲自主持编纂,列为‘官署办案参考丛书’之一,各地刑狱皆据此校验文书真伪。书上明载:‘以徽州松烟墨书写,于寻常天气下,字迹彻底干燥,需时两个半时辰。’而卑职所呈上的那份伪造的协济批文,其上兵部用印的时间,早于签批字迹墨迹干透的时间不足一刻钟——请问裴郎中还有问题吗?”
“轰!”满堂哗然。
工部侍郎被众人目光聚焦,只得硬着头皮从书架上找出同一本书,翻阅片刻,最终默默地对上首的相国点了点头,低声补充:“此书虽非明律,但确系我部内部通行标准,若以此为据……则批文时间确有悖常理。”
裴砚的面色瞬间铁青,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本不起眼的《天工录》,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却极具分量的声音响起。
中书学士崔慎远缓步出列,他并未看顾云帆,而是对着堂上诸公一拱手,缓缓说道:“顾参议才具出众,令人叹服。然,地方之治,讲求灵活变通;庙堂纲纪,却重规矩法度。若人人都效仿顾参议,遇事不经中枢,便自行其是,各州府衙门皆自立法度,那国将不国,朝廷威严何在?”
顾云帆深吸一口气,躬身一拜,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学士大人,卑职不敢自立法度,所作所为,唯守旧章耳。倒是近来户部,为了‘整肃风纪’,频频出台新规,譬如昨夜刚刚颁布的《户部印房巡查新规》,要求所有重要文书盖印,必须双吏共签、全程存证——敢问学士大人,此项新规,可曾经过门下、尚书、中书三省会审?可曾录入《大乾典章》?若也未经法定程序,是否也算是‘妄立规矩’,扰乱纲纪?”
此言一出,偌大的政事堂内,骤然静得落针可闻。
殿角垂帘微动,一只素手悄然合上了香炉盖——那是昭阳殿掌香女官的身影。
崔慎远的眼神微微一动,深深地看了顾云帆一眼,眸光幽深如古井,终究没有再开口。
三日听询结束,一道圣谕自宫中传出,暂留顾云帆在京协办此案,待三省复核后再定去留。
消息虽未明授全权,然天下皆知,风暴己转向。
第二天又一道圣谕传出。
顾云帆履职合规,查案有据,着其速返任所。
归程的马车上,秋风萧瑟,吹得车帘猎猎作响,布帛拍打骨架的声音如同战鼓余音。
窗外黄叶纷飞,掠过田埂与荒冢,像是无数未写完的奏折在空中飘荡。
城外十里驿站,萧晚萤一身劲装,早己等候多时。
她站姿笔首,发丝被风吹得贴在颊边,手中紧握一卷用火漆封口的青鸾密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递上密报,声音低沉:“大人,消息刚到。”
顾云帆接过,指尖触到封泥尚温,显然出自急递铺八百里加急。
他轻轻一掰,火漆即裂。
展开密报,目光一凝。
上面写着:周崇死后,其妻曾在深夜焚烧纸钱祭奠,但被潜伏的密探发现,所烧之物并非寻常冥钱,而是一张被撕掉一半的残页。
那残页上,有一个模糊的印痕,经过拓印比对,与伪造协济批文上的兵部大印,完全一致。
“他们开始销毁最后的物证了。”萧晚萤低声道,嗓音沙哑,仿佛也被这秋风吹哑。
顾云帆将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边缘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火焰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但他神情清明,毫无紧张之色。
“这东西不能留在世上。一旦落入他人手中,就成了构陷她的把柄。”他低声说,“真正致命的,从来不是那枚印,而是盖下这枚印的程序上,那道无法弥补的裂缝。”
马车再次启动,车轮碾过干土,卷起漫天尘烟。
他望着身后渐渐模糊的京城轮廓,对萧晚萤下达了命令:“回去告诉薛知微——抚恤仪式照常举办。周崇的追思文,我要亲自来写。”
风掠过广袤的原野,仿佛有无数未曾落笔的奏章,正在空中猎猎作响。
周崇的葬礼,便定在三日之后。
而京师真正的风暴,也将在那时,随着一篇祭文,席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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