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像一层轻薄的纱，笼住了整个家属院。屋檐滴水，滴答作响，院里的泥地被雨水打湿，踩上去软软的，带着凉意。风从巷道里钻过，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
林薇薇坐在炕沿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摊着一个账本和一堆皱巴巴的毛票。她一边数钱，一边低声念着："周同志的十道菜，十块；孙姐家的生日宴，三块；李嫂的鱼，一块……"
她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点着，把毛票分门别类地码好，像在给一队队小士兵排队。她的眉梢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这个月净赚了十五块多，比上个月多了将近三块。
"不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攒一攒，就能换个新砂锅了。"
她在账本上写下"本月结余：15.6元"，又翻到下一页，列起了下个月的采购清单："酱油两瓶、醋一瓶、冰糖半斤、干辣椒半斤……"写到这里，她顿了顿，眉头微蹙，"要不要再买些花椒？最近的菜总觉得少了点香味。"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传来。
咚……咚……咚……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间隔又长，像是敲门的人随时准备转身离开。
林薇薇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门。这个点，一般不会有人来。她放下笔，走到门边，小心地拉开门闩。
门一开，冷风夹着雨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一个她仅有几面之缘的年轻军嫂——春草。
春草个子不高，身材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衣角和袖口都磨得发亮。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缕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她的眼睛红肿，像刚哭过很久，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那是小雨，三岁左右，小脸通红，呼吸急促，额头烫得惊人。她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偶尔发出几声虚弱的咳嗽，每一声都轻得像小猫叫，却让人心口发紧。
春草看到林薇薇，嘴唇哆嗦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的眼泪先一步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林薇薇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出位置："快，快进来。"
春草却像没听见，依旧站在门口，双臂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被寒风刮得发冷，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站在雨里干嘛？"林薇薇伸手去拉她，"孩子都烧成这样了，还淋着雨？"
被拉进门的那一刻，春草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微微一晃，差点跪倒在地。林薇薇赶紧扶住她，半搀半扶地把她带到炕边。
"先坐下，"林薇薇把孩子从春草怀里接过来，小心地放在炕上，"我去拿毛巾。"
她转身去倒水，拧了条热毛巾，回来轻轻给小雨擦了擦额头。孩子的皮肤滚烫，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她怎么了？"林薇薇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烧，"春草的声音沙哑，"吃了退烧药，也没退下去……今天早上开始咳嗽，咳得越来越厉害……"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我怕她转成肺炎……"
林薇薇的手微微一顿，心里一沉。她知道，这个年代的医疗条件有限，孩子发烧一旦转为肺炎，麻烦就大了。
"那你还愣着干嘛？"她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赶紧去卫生院啊！"
春草的身体明显一震，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低下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雨点敲窗的"滴答"声和小雨偶尔的咳嗽。林薇薇看着春草的样子，心里渐渐升起一种不安。
"你怎么不说话？"她放缓了语气，"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春草抬起头，眼神闪烁了一下，又迅速垂下去。她的嘴唇动了动，却依旧没发出声音。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打湿了一片布料。
林薇薇没有再追问。她把毛巾放在盆里，转身去厨房倒了碗热水，加了两勺红糖，搅拌均匀后端过来："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春草接过碗，双手有些发抖。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似乎给了她一点力气，她的肩膀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
林薇薇坐在炕沿上，看着小雨通红的小脸，眉头紧锁。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里更急。
"退烧药是什么时候吃的？"她问。
"早上一次，中午一次，"春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烧一首没退……"
林薇薇点点头，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小瓶酒精，倒在碗里，用纱布蘸湿，轻轻给小雨擦拭手心和脚心。
"酒精能帮助散热，"她解释道，"先物理降温，等会儿我们就去卫生院。"
春草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敢置信。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林薇薇一边给孩子擦酒精，一边在心里盘算：卫生院离这儿不远，快走的话十分钟就能到。可看春草的样子，恐怕不只是淋雨这么简单。她的犹豫，她的沉默，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春草："你是不是……没钱？"
春草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人戳中了痛处。她的眼睛瞬间，眼泪又涌了上来。她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我这月的抚恤金……己经花得差不多了……"
林薇薇"嗯"了一声，没有再问。她知道，这个话题对春草来说有多难开口。烈士遗孀的身份，在旁人看来或许带着几分光荣，但在现实生活中，更多的是艰难和窘迫。
"先别想那么多，"林薇薇把碗接过来，放在一边，"孩子要紧，先去看医生。"
春草点点头，却依旧坐着不动。她的手在膝盖上绞着衣角，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薇薇："林同志，我……我能不能……能不能借点钱？"
她的声音颤抖，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眼泪汹涌而出。
林薇薇看着她，心里忽然一酸。她想也没想就点头："当然可以。你先把孩子抱好，我去拿钱。"
春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感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林薇薇转身去翻找钱。她先从炕席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攒的毛票和几张纸币。她又拉开抽屉，把今天刚从服务社领回来的"私房菜"收入也拿了出来。她把所有的钱都放在手心，数了数——一共十五块六。
她犹豫了一瞬。这是她全部的积蓄，原本打算用来买新砂锅和下个月的调料。可想到小雨滚烫的额头和春草无助的眼神，她咬了咬牙，把钱全部塞进春草手里。
"拿着，"她的语气坚定，"先给孩子看病。钱的事，以后再说。"
春草捧着钱，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只能重复两个字："谢谢……谢谢……"
林薇薇摆摆手："别谢了，快走吧。你抱着孩子，我撑伞送你们去。"
春草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抱起小雨，用被子把孩子裹得更紧了。她站起身，又回头看了看屋里，像是在确认什么。林薇薇拿起伞，回头把账本合上，顺手塞进抽屉里。
"走吧，"她说道。
两人走进雨幕中，伞面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林薇薇把伞往春草那边倾了倾，自己的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她没有在意，一手扶着春草，一手护着孩子，快步向卫生院方向走去。
一路上，春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孩子，脚步急促。林薇薇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到了卫生院门口，林薇薇收了伞，和春草一起快步走了进去。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忙碌着。
"医生！医生！"春草急切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快救救我的孩子！她烧得厉害！"
一个年长的医生立刻走了过来，接过孩子，放在诊床上。他熟练地拿出听诊器，放在小雨的胸口，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先量体温，"医生对护士说，"再开个血常规和胸片的单子，排除肺炎的可能。"
春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住医生的袖子，声音颤抖："医生，她……她不会有事吧？"
医生看了她一眼，安慰道："先别担心，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先给孩子打一针退烧针，防止病情加重。"
他转身对护士说："带孩子去处置室。家属先去缴费。"
春草的身体猛地一僵。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如也。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无助地看向林薇薇，眼睛里充满了祈求。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对医生说道："医生，先给孩子治疗，费用我来付。"
医生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的，先给孩子治疗。"
林薇薇转身走向收费窗口，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放在柜台上："一共多少钱？"
收费员清点了一下，抬头说道："一共八块五。"
林薇薇松了一口气，把钱推过去："够吗？"
收费员点点头："够了，这是找零和收据。"
林薇薇接过收据，转身向处置室走去。她刚走了几步，就看到春草站在走廊尽头，眼睛死死盯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自责。
"对不起……"春草哽咽着说道，"都是我……都是我不好……让您……让您为我出钱……"
林薇薇走过去，把收据递给她，微笑着说道："别想那么多。孩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钱没了可以再赚，但孩子的病不能拖。"
春草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能重重地点头，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感激都倾注在这个动作里。
"走吧，"林薇薇说道，"我们去看看孩子。"
两人走到处置室门口，护士正好抱着小雨出来。孩子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但依旧通红，呼吸依旧急促。
"退烧针己经打了，"护士说道，"退烧药也开了，按说明服用。化验结果出来后，医生会给你们详细解释。"
春草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她低下头，在孩子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对孩子说什么。
林薇薇接过药单，对护士说道："谢谢。"
护士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林薇薇和春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着化验结果。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催促时间快点过去。
春草紧紧抱着小雨，眼睛死死盯着处置室的门。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还没有从刚才的紧张和恐惧中恢复过来。
林薇薇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件事，可能比她想象的要重要得多。对她来说，这只是拿出了一点钱，但对春草和小雨来说，这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别担心，"林薇薇轻声说道，"医生说了，先给孩子降温，防止病情加重。只要控制住了，就没什么大碍。"
春草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像是在等待审判的犯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抱着孩子的母亲，有搀扶着老人的年轻人，有焦急等待的家属。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但都有着同样的焦虑和不安。
终于，一个年轻的医生拿着化验单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春草和林薇薇，说道："谁是小雨的家属？"
春草立刻站起来，声音颤抖："我……我是她妈妈。"
医生点点头，："有炎症，但不算严重。肺部有轻微感染，先按炎症治疗，按时吃药，多喝水，注意休息。如果烧退不下来或者咳嗽加重，再来复查。"
春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坐回椅子上。她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这一次，是喜悦和庆幸的泪水。
"谢谢医生，"她哽咽着说道，"谢谢您。"
医生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林薇薇也松了一口气，感觉肩膀上的重担一下子轻了不少。
"太好了，"她对春草说道，"不是肺炎，只要按时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春草连连点头，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她抬起头，看着林薇薇，眼睛里充满了感激："林同志，今天……今天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这么说，"林薇薇摆摆手，"谁都会遇到难处，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春草摇摇头，认真地说道："不，不是谁都会帮的。您……您是个好人。我……我一定会把钱还给您的。等下个月发了抚恤金，我第一时间就给您送过来。"
林薇薇点点头："好。钱的事不急，你先把孩子照顾好。"
"我送你们回去，"林薇薇说道。
春草想拒绝，却又实在没有力气再争辩。她点了点头，任由林薇薇撑着伞，护着她和孩子，走进了雨幕中。
林薇薇撑着伞，护着春草和小雨，急匆匆地往家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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