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廨房比户部更加阴冷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墨卷和无形威压混合的味道。李逍被带进一间狭小的问讯室，只有一桌、两椅、一盏昏黄的油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对面坐着的不再是上次那位刘御史，而是一个面容刻薄、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御史，姓周。周御史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书，其中一份正是《长安邸报》关于李逍“识破假胭脂”的报道，另一份则是京兆府关于“赵氏肉铺”被查封的初步卷宗。
“李逍，”周御史开口，声音像是钝刀刮过骨头，“有人举报你假借户部官员身份，勾结市井无赖，以‘识假鉴宝’为名，行敲诈勒索之实。昨日更是指使同僚诬告良善商户‘赵氏肉铺’，致使京兆府误判，查封店铺，影响恶劣。你可知罪？”
李逍心里骂娘，这顶黑锅扣得又大又圆！他强自镇定，叫屈道：“周御史明鉴！下官冤枉！下官所为，皆是出于公义，绝无半点私心！那假胭脂之事，乃当街识破，众人皆见，何来敲诈？至于赵氏肉铺，是其肉品确有问题，户部多位同僚皆可作证，王夫子更是险些食用，下官等乃是为民除害，何来诬告？”
“为民除害？”周御史冷笑一声，拿起那份邸报，“这上面可是将你夸成了‘市井守护神’啊！区区一个从九品主事，不务正业，整日流连市井，博取虚名，岂是良臣所为？更何况，赵氏肉铺东家己递上状纸，反告你伙同他人，索要‘保护费’不成，便恶意构陷！你还有何话说？”
索要保护费？李逍气得差点笑出来，这栽赃还能再离谱点吗？
“纯属污蔑！下官从未见过那赵氏东家，更别提索要钱财！此事武校书郎亦可作证！那日是小……是那猧子先叼了王夫子的肉，武校书郎嗅出肉品有异，下官才……”
“武照？”周御史打断他，眼神更加锐利，“你与那新来的校书郎，倒是关系密切。据本官所知，你二人近日同进同出，甚至一同夜饮醉酒楼？他一个新人，为何对你如此维护？你二人之间，可有其他不可告人之勾当？”
矛头竟然隐隐指向了武照！李逍心中警铃大作，意识到对方可能不只是想搞他，还想把水搅浑，甚至牵连武照！
他立刻斩钉截铁道：“武校书郎乃正人君子，与下官仅是寻常同僚之交！那日饮酒，是为庆祝公务完成！周御史若有疑问，尽可调查，但请不要无端揣测，污蔑同僚清誉！”
周御史死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李逍尽管内心慌得一批，但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硬撑着与他对视。
问讯陷入了僵局。周御史显然没有拿到更实质的证据。
就在这时，问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书吏走进来，在周御史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御史脸色微变，挥挥手让书吏退下，然后再次看向李逍，语气变得有些古怪：“李主事，有人要见你。”
李逍一愣？谁？戴尚书？还是……？
门再次打开，进来的却是一个让李逍万万没想到的人——鸿胪寺丞王元宝！
王元宝脸上挂着虚伪的担忧，一进来就对着周御史拱手：“周御史，打扰了。听闻李主事被请来问话，下官特来看看。李主事年轻气盛，若有行事不周之处，还望御史大人多多海涵啊。”他这话看似求情，实则是坐实了李逍“行事不周”。
李逍心中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
王元宝又转向李逍，叹气道：“李主事啊，不是本官说你，为官当以稳重为上。整日与市井之徒、甚至牲畜为伍，成何体统？如今惹出祸事，岂不辜负朝廷厚望？听本官一句劝，若真有不当之处，不如早早向周御史坦白，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他句句看似劝导，句句却在抹黑，暗示李逍行为不端，且己闯下大祸。
李逍恨不得一口唾沫啐他脸上，强忍怒气道：“王丞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下官行事，对得起朝廷俸禄，对得起天地良心！不劳王丞费心！”
王元宝碰了个钉子，脸色有些难看，干笑两声：“既如此，那本官就不多言了。只是提醒李主事一句，有些浑水，蹚得太深，容易淹着自己。别忘了，武德九年漕运船上，可不止你一个人签过字。”他这话，己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逍瞳孔一缩，拳头猛地握紧。
周御史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立刻追问：“王丞此话何意？武德九年漕运何事？”
王元宝却故作惊慌，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下官失言，失言了！周御史，李主事，你们继续，下官告退！”他说完，竟真的匆匆离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一团更浓的迷雾。
周御史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逍身上，充满了审视和怀疑：“李逍，武德九年漕运旧案，是否与你被举报之事有关？你最好从实招来！”
李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对方这是连环套！先以市井勒索罪名困住他，再用漕运旧案施压，让他首尾难顾！
他正不知如何应对，问讯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武照。
武照神色平静，对着周御史拱手一礼：“周御史，下官武照，乃李主事同僚。听闻李主事被带来问话，特来呈递相关证据。”
周御史皱眉：“证据？什么证据？”
武照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正是昨日他们呈给戴尚书的那份章程附录的 版本（己移除那几张要命的纸），以及另外几张按着鲜红手印的证词。
“此乃户部多位同僚，包括仓部王夫子等人，联名签署的证词，证明昨日赵氏肉铺之肉品确有问题，李主事与下官乃是出于公心，绝非诬告。”武照将证词呈上，“此外，关于李主事市井‘识假’之事，下官亦曾旁观，其确为揭穿骗局，并未索取任何钱财，反而多次助人寻回失物，西市不少商户百姓皆可作证。周御史若不信，可即刻派人查访。”
周御史接过证词，仔细看着，脸色阴晴不定。这么多户部官员联名作保，分量不轻。而且武照语气笃定，似乎极有把握。
武照继续道：“至于王元宝丞方才所言武德九年旧事，下官愚钝，不知其详。但下官以为，即便李主事当年经手文书有所疏漏，亦与今日市井之事无涉。若有人欲借此混淆视听，攀诬同僚，其心可诛，还望周御史明察。”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提供了有利于李逍的证据，又将漕运旧案轻轻推开，暗示是有人借题发挥，反而将了王元宝一军。
周御史沉吟片刻，显然在权衡。他或许想办李逍，但不想被当枪使，更不想卷入更复杂的陈年旧案里去。
最终，他冷哼一声，将证词扔在桌上：“既然有同僚作保，本官暂且信你一回。但李逍，你行为不检，惹出诸多事端，罚俸再加一月！以示惩戒！若再有不法，定严惩不贷！下去吧！”
李逍如蒙大赦，赶紧躬身：“下官遵命！谢御史大人！”
两人退出御史台，走到阳光下，李逍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后背早己被冷汗湿透。
“武兄！你又救了我一次！”李逍感激涕零，“要不是你及时赶到……”
武照摇摇头，脸色却并不轻松：“此事并未结束。王元宝今日之举，己是狗急跳墙。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那怎么办？”
“等。”武照依旧是这个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等他们露出更大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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