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都城不过三日,苏锦衣便在一处临河的集镇换了装束。
月白长衫外罩了件灰布短打,银蝴蝶簪被仔细收进锦囊,长发用同色布带束成利落的发髻,对着水面照了照,倒真有几分清秀少年的模样。
“往后便叫我苏景吧。”她拍了拍赵安之的肩,却被他猛地躲开,少年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公……苏兄,男女授受不亲。”
赵若素蹲在河边漂洗草药,辫梢的银月牙浸了水,闪着细碎的光:“哥就是笨,公主这是怕引人注目。”
话音未落,就见赵安之慌慌张张去扶被马绳绊倒的货郎,结果非但没扶稳,反倒撞翻了人家一筐酸枣,红玛瑙似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
货郎是个跛脚老汉,非但没恼,反倒捡了把最红的塞进赵若素手里:“姑娘尝尝,俺这酸枣甜着呢。”
他说自己年轻时在雁门关做过马夫,认得北漠的狼图腾,“那火焰纹分雌雄,雄纹带三道尖,雌纹是圆头的,就像……”
他掰着粗糙的手指比划,“就像俺家那对下蛋的芦花鸡,公的尾巴翘得高,母的总护着小鸡仔。”
苏景握着那枚狼佩悄悄,果然在火焰纹末端摸到细微的圆头——原来母亲留的这枚,是雌纹。
行至青石镇时正赶上庙会,赵安之被杂耍班子的吞剑表演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糖画掉在地上,引得围观的孩童一阵哄笑。
还是卖糖画的老妪解围,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又画了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看这后生虎背熊腰的,该配只猛虎。”
老妪的孙女正趴在摊边临摹糖画,见苏景盯着她的画册看,便大方地递过来:“哥哥要不要学?我教你画小兔子。”
画册里夹着片干枯的薰衣草,是北漠特有的植物。
小姑娘说这是去年一个北漠商人送的,说能安神,“他还说,北漠的星星比这里低,伸手就能摘到。”
苏景指尖拂过那片紫花,忽然想起母亲信里说过,北漠的薰衣草田花开时,像把天空揉碎了撒在地上。
夜里宿在山间的驿站,苏景被隔壁的咳嗽声惊醒。
赵若素提着药箱过去查看,回来时眼睛亮晶晶的:“是位走方郎中,他教我用蜂蜜蒸雪梨治咳嗽,比草药还管用呢。”
郎中姓秦,背着个比他人还高的药篓,里面装着各种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
见苏景对着驿站墙上的舆图出神,便用拐杖点了点西南角:“那片林子有瘴气,走不得。上个月有队商队不信邪,结果困在里头,还是俺家那口子带猎户去救出来的。”
“秦伯的夫人是猎户?”赵安之正帮着劈柴,斧头顿在半空。
秦郎中笑得胡子来:“她啊,当年可是这一带的‘神箭手’,能在百步外射穿铜钱。要不是俺当年替她治好了蛇毒,还娶不到这么好的媳妇。”
说着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光滑的狼骨,“这是她送俺的定情物,说比金银首饰结实。”
离开驿站那日,秦郎中塞给赵若素一本草药图谱,封皮上用朱砂画着朵兰草。
“遇见不认识的就按图找,画得不好,胜在实用。”赵若素珍而重之地收进药箱,忽然想起什么,从里面拿出一小包苍梧的新茶:“秦伯尝尝这个,泡着喝能提神。”
行至云栖镇时恰逢暴雨,三人躲进一间废弃的土地庙。
赵安之捡了些干柴生火,火星子溅到苏景的裤脚,烫出个小洞。
他正手足无措,就见苏景干脆撕下袖口的布片补上,针脚歪歪扭扭,倒像只展翅的小鸟。
“公主还会针线活?”赵安之挠着头问。 “以前看杂役做过,”苏景低头系紧鞋带,声音轻得像雨丝,“父王说,技多不压身。”
庙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哭声,赵若素出去一看,是个抱着布偶的小姑娘,布偶的胳膊又断了。
小姑娘抽噎着说,这是她娘临走前缝的,“娘说去很远的地方给我买糖,就再也没回来。”
赵若素掏出针线,用北漠的蓝丝线细细缝补,苏景则在一旁用烧焦的木炭,给布偶画了双亮晶晶的眼睛。
雨停时,小姑娘的祖母寻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着个装满绣品的篮子。
“这是老婆子绣的帕子,不值钱,给几位公子擦擦汗。”帕子上绣着苍梧的稻田,田埂边却歪歪扭扭绣着朵北漠的狼毒花。
“年轻时跟个北漠商人学的,”老妇人摸着帕子叹气,“他说狼毒花看着毒,其实根能入药,就像人,不能只看表面。”
赵安之把自己的干粮分给祖孙俩,看着小姑娘抱着修好的布偶蹦蹦跳跳地走远,忽然挠挠头:“苏兄,俺以前总觉得北漠人都是坏人,现在才知道……”
“人哪有好坏之分,”苏景望着天边的彩虹,声音清亮,“只有做没做坏事。”
暮色降临时,三人坐在镇子的酒肆里,桌上摆着两碗阳春面,一碟酱萝卜。
邻桌的说书先生正讲苍梧与北漠的旧事,说到王后星兰时,声音陡然拔高:“那位北漠来的王后啊,据说能让苍梧的稻子在北漠的土地上发芽……”
苏景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却见赵安之悄悄把酱萝卜都拨到她碗里,赵若素则从药箱里拿出块饴糖,塞到她手里:“苏哥哥,甜的。”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三人年轻的脸上。
苏景含着那块糖,忽然觉得,这趟旅途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漫长,也还要温暖。
离开云栖镇的次日,三人行至一处热闹的渡口。
赵安之正牵着马在岸边饮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争执声。
几个半大的少年正围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其中一个高个少年伸手去抢她怀里的布包,粗声粗气地喊:“野丫头,这糕点凭什么你吃?”
小姑娘死死抱着布包不肯撒手,辫梢的红头绳被扯得松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赵安之看得火起,正要上前,苏景己先他一步走过去,伸手稳稳按住高个少年的手腕:“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那少年转头见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顿时梗着脖子嚷嚷:“关你屁事!这是我们村的事!”
话音未落,就被苏景反手一拧,疼得哎哟首叫。其余几个见势不妙,刚想围上来,就被赵安之一脚踹在旁边的草垛上。
少年们摔了满脸草屑,连滚带爬地跑了,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喊:“你们等着!”
赵若素蹲下身帮小姑娘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见她布包里的糕点碎了大半,便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块桂花糕:“这个给你吃吧,甜的。”
小姑娘却只是摇摇头,抱着破布包转身就跑,红头绳在空中划出道仓促的弧线,转眼就钻进了岸边的芦苇丛,连句道谢都没留下。
赵安之挠着后脑勺首纳闷:“我们帮了她,咋连句话都不说?”
苏景望着芦苇丛晃动的方向,忽然瞥见地上落着枚磨得光滑的石子,石子上用指甲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兰”字。
她弯腰拾起石子,指尖着那个字,想起母亲信里说过,北漠的孩子会把想说的话刻在石头上,藏在河边给流水捎信。
“许是怕那些人报复。”赵若素捡起块碎糕点,见上面沾着几粒芝麻,“这是镇上张记的芝麻糕,她家的糕点要三个铜板一块呢。”
正说着,就见芦苇丛里探出个小脑袋,正是那小姑娘。
她见三人没走,又飞快缩了回去,片刻后却从芦苇丛里扔出个东西,“啪嗒”一声落在苏景脚边——是颗的红杏,熟得像团小灯笼。
赵安之刚要喊她,被苏景按住肩膀。
三人装作没看见,牵着马慢慢走向渡船。
苏景把那颗红杏揣进怀里,石子则悄悄放进了小姑娘刚才站过的地方,下面压了块赵若素给的薄荷糖。
渡船行至河中央时,苏景回头望,见那小姑娘正站在岸边的老槐树下,手里举着那颗薄荷糖,见她望过来,飞快地鞠了个躬,又像受惊的小鹿似的跑了。
“这丫头,倒像只警惕的小兽。”赵安之望着岸边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笑道,“不过扔杏儿那下,倒挺机灵。”
苏景剥开红杏咬了口,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
她想起刚才那小姑娘紧抿的嘴唇,倒有几分像当年在宫门口遇见的小宫女,被太监训斥时也是这副倔强模样,明明怕得发抖,却不肯掉一滴泪。
“有些人的道谢,不一定挂在嘴边。”苏景把杏核仔细收好,放进装银蝴蝶簪的锦囊里,“就像这颗杏,甜得很实在。”
赵若素忽然指着远处的河滩:“你们看,她在那儿!”
三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小姑娘正蹲在水边,把那颗石子放进河里,看着它随着水流慢慢漂向远方,红头绳在风里轻轻晃着,像株倔强的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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