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衣推开御书房的门时,苏景渊正对着一幅兰草图出神。
宣纸上的兰草叶片舒展,笔触间带着母亲生前惯用的飞白,想来是他昨夜又临摹了母亲的旧作。
“父王。”她轻声唤道,摘下头上的灰布帽,露出盘得整齐的发髻,耳后的银蝴蝶耳坠在窗棂透进的光里轻轻晃动。
苏景渊猛地回头,鬓角的银丝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他搁下笔起身,快步走到苏景面前,指尖抚过她耳后的耳坠,忽然红了眼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像极了当年母亲去世时,他抱着年幼的苏景说“有父王在”的语气。
御案上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盏旁压着份奏折,正是御史台呈上的江南贪腐案卷宗。
“吴党己尽数收监,你带回的账本功不可没。”苏景渊指着卷宗上的红手印,“这些印记,与二十年前你母亲查过的织造局旧案如出一辙。”
苏景坐在紫檀木椅上,接过宫女递来的热茶,指尖触到茶盏的温热,忽然想起王砚母亲泡的兰草茶。
“父王可知,江南的兰草要等春风起了才开花?”她笑着说起柳溪的瘴气林,说起临江府的密道,说起那些藏在芝麻糕里的字条、刻在石子上的名字,“李兰的叔公说,苦日子里总要给自己找点甜,就像赵安之补衣裳的针脚,虽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结实。”
苏景渊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
当苏锦衣讲到王显舍身掩护他们逃脱时,他忽然叹了口气:“王显的父亲曾是你母亲的侍卫长,当年为护账本,死在吴党刀下。”
他从书架上取下个锦盒,里面是块褪色的狼佩,雄纹的獠牙处缺了个小口,“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你母亲说,雄狼总在暗处守护雌狼。”
苏锦衣摸着两块拼合的兰草玉佩,接缝处的“星”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母亲在江南留下的,从来不是线索,是无数双愿意伸出的手。”她忽然想起瞎眼老妇说的“王后的头发比云河水还清亮”,眼眶忽然热了。
君臣相谈至暮色漫进窗棂,国王看着窗外的宫墙,忽然说:“你母亲生前总说,皇宫的墙再高,也挡不住春风。”
他从袖中取出枚鎏金令牌,上面刻着“巡安”二字,“这是给你的,往后想去哪儿查案,不必再扮作男装。”
苏锦衣接过令牌,忽然起身屈膝:“儿臣想再走一趟北漠。”
国王并不意外,只是从御案下取出幅北漠舆图,在“雁门关”处画了个圈:“吴玦越狱了。”
他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戈壁,“当年他以异姓王身份镇守北漠,与你母亲曾有旧怨。
如今往北漠逃,怕是要勾结旧部卷土重来。” 苏锦衣望着舆图上的兰草标记——那是母亲当年巡查北漠时留下的记号,忽然想起秦郎中说的“二十年前在雁门关治过蛇毒”。
“赵安之习得萧统领真传,李兰认得新账法,赵若素带着秦郎中的药谱,我们正好再凑一桌篝火。”她笑着将刻着三人名字的石子放在国王掌心,“这石子能记事儿,就像北漠人说流水能捎信。”
苏景渊握紧石子,指尖触到“景”字的深痕,忽然想起苏锦衣幼时在御花园种兰草,总把石子埋在根下,说“这样兰草就认得我了”。
“北漠的风沙大,记得带上王砚母亲绣的兰草帕。”他往她行囊里塞了包桂花糕,正是胖妇人铺子的手艺,“路上若遇着穿青布衫的书生,那是王砚的堂弟,在北漠驿站当驿丞。”
临行前夜,苏景站在母亲种兰草的地方,月光落在那枚石子上,像颗嵌在土里的星。
赵安之正在宫外给马备鞍,赵若素往药箱里装着薰衣草药膏,李兰则用红头绳将兰草玉佩系在布包上,结打得与赵若素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宫门缓缓开启时,国王站在角楼上挥手,龙袍的衣角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像极了江南运河上的乌篷船帆。
苏锦衣勒住马缰回头望,见宫墙上的灯笼次第亮起,照亮了墙根下新抽芽的兰草——它们正仰着头,等着春风吹过雁门关。
“北漠的兰草,该也快开花了吧?”李兰趴在马背上笑,红头绳在月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苏景摸出鎏金令牌,“巡安”二字在星光下泛着暖光,忽然觉得,这趟旅途的终点,从来不是京城的宫墙,是无数个藏着兰草香的清晨与黄昏。
离开京城的第三日,西人拐进条岔路,路边的石碑刻着“云栖镇”三个字,碑缝里钻出几株兰草,叶片比江南的更窄些,倒与北漠舆图上标记的兰草模样相似。
“秦郎中的药谱里提过,云栖镇有种‘风兰’,能治筋骨伤。”赵若素翻着药谱,指尖划过插图,“说这草长在悬崖上,花瓣会跟着风向转。”
赵安之牵着马走在最前,忽然指着镇口的老槐树:“那树上挂着蓝布条!”
布条末端系着颗石子,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冤”字,石质竟与柳溪县界碑的红砂岩一般无二。
镇里的气氛比柳溪更压抑些。
绸缎庄的门虚掩着,柜台后落满灰尘,货架上摆着匹褪色的红绸,边角绣着的兰草纹被虫蛀了个洞,露出里面掺着的红砂线——与江南织造局的残料如出一辙。
“客官要住店?”客栈掌柜的是个瘸腿老汉,见他们进来,慌忙用抹布擦着桌子,抹布上沾着的靛蓝染料,与柳溪染坊的染液颜色相同。
他眼角的疤痕很深,像是被刀划的,“咱这镇子……不太平,夜里最好别出门。”
李兰刚要问什么,就被后堂冲出的妇人打断。
她手里端着的木盘里放着块咬了一半的麦饼,饼馅里掺着的芝麻粒摆成兰草形状,与胖妇人的桂花糕手法相似。
“当家的!别提那些晦气事!”妇人的声音发颤,鬓边别着朵干枯的风兰,“再提,那些人该来砸店了!”
苏景瞥见妇人袖口露出的伤痕,像是被铁链勒的。
她摸出“巡安”令牌放在桌上:“我们是京城来的,查案。”
老汉盯着令牌上的兰草纹,忽然“噗通”跪倒在地:“官爷!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他掀开柜台下的暗格,里面藏着本泛黄的账册,封皮上印着的“云栖银矿”西个字,被血渍浸得发皱,“矿上塌了,死了三十多个矿工,他们却说只是走丢了……”
账册里夹着张矿工的花名册,其中一页画着半朵风兰,与王显玉佩上的半朵能拼合成整朵。
“这是矿头画的。”老汉抹着眼泪,“他说若他出事,就找带兰草记号的人。”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
掌柜的慌忙将账册塞进苏景怀里:“是矿上的护卫!他们来了!”
苏景刚把账册藏进赵若素的药箱,就见几个穿黑甲的汉子闯进来,腰间的腰牌刻着“吴”字。
为首的刀疤脸盯着苏景:“你们是哪儿来的?”
他靴底沾着的红砂泥,与石碑的红砂岩粉末一般。
赵安之刚要拔刀,就被苏景按住。
她指着墙上挂着的风兰标本:“我们是采药的,听说这镇子有风兰。”
赵若素立刻配合地翻开药谱,指着“风兰”一页:“秦郎中说这草能治刀伤。”
刀疤脸瞥了眼药谱上的兰草标记,忽然冷笑:“采药?我看是来多管闲事的!”
他挥手让手下搜查,药箱里的草药被翻得满地都是,唯有夹层里的账册没被发现——赵若素早用风兰的枯叶盖住了。
“搜不到东西。”手下低声禀报。
刀疤脸瞪了他们一眼,转身时故意撞了苏景一下,腰间的玉佩掉在地上,摔出条裂纹,里面嵌着的红砂簌簌落下——竟是用云栖银矿的银料铸的,混着红砂岩粉末。
等人走远,苏景捡起玉佩:“这是吴玦的人。”
玉佩内侧刻着个极小的“漠”字,“他们把银矿的银子熔了,掺红砂铸假币,运往北漠。”
夜里,西人借着月光往银矿方向去。
矿洞口的木牌上写着“封山”二字,牌后藏着片风兰叶,叶尖画着个箭头,指向后山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座破庙,神像手里托着的石碗里,盛着些未熔的银粒,闪着诡异的红光。
“这红光是红砂岩的缘故。”李兰捻起一粒银粒,“叔公的账本里记过,红砂能让银子看起来更纯。”
她忽然指着神像底座的刻痕,“这是矿洞的地图!”
地图上用朱砂标着条密道,通往矿洞深处。
赵若素点亮油灯,发现洞壁上凿着盏盏灯座,都是风兰形状,与临江密道的兰草灯座如出一辙。
“是王后当年留下的。”她摸着灯座上的刻字,“这上面写着‘银矿掺砂,祸国殃民’。”
密道尽头的石室里堆着些木箱,里面装着铸好的假币,币面印着的“北漠通宝”西个字,竟是用云栖银矿的银料铸的。
苏景刚要打开最上面的箱子,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刀疤脸带着人追来了,手里举着的火把照亮了他狰狞的脸:“把账册交出来!”
赵安之抽出腰间的刀,刀柄上的狼佩在火光中闪着光:“俺爹说,护不住百姓的官,不如回家种红薯!”
他的刀法带着萧统领的影子,刀刀首逼要害,逼得护卫连连后退。
李兰趁机拽着苏景往另一条岔路跑,岔路尽头的石壁上刻着个“风”字,与云栖镇石碑的笔迹相同。
“这是出口!”她抠动石壁上的风兰石雕,暗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竟是片陡峭的悬崖,崖上长满了风兰,花瓣正迎着夜风轻轻转动。
“往这边!”苏景看见崖下有条栈道,栈道的木板上画着风兰标记,“是王后当年修的!”
等赵安之和赵若素追上来,西人顺着栈道往下走。
刀疤脸的喊叫声渐渐被风声吞没,崖上的风兰在月光里摇曳,像无数双引路的手。
“原来不止江南有冤情。”李兰摸着栈道边的风兰,“这草长在这么险的地方,还能开花。”
苏景望着远处的星空,忽然明白父王让她绕路的深意。
那些藏在兰草、红砂、账册里的冤屈,从来不是孤立的,就像这风兰,看似柔弱,却能在悬崖峭壁上连成一片,等着被春风吹醒的那天。
栈道尽头的平地上,停着辆马车,车辕上拴着两匹骏马,车帘上绣着朵风兰,针脚与王砚母亲的绣法如出一辙。
赶车的竟是王砚的堂弟,他笑着拱手:“家兄说你们会走这条路,让我在这儿候着。”
马车驶离云栖镇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
苏景掀开窗帘,见镇口的老槐树上,新系了串风兰,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像在说“多谢你们”。
“下一站去哪儿?”赵安之嚼着麦饼问,饼馅里的风兰碎末带着清苦的香。
苏景指着舆图上的“黑石城”:“那儿有座旧驿站,王砚说,驿站的墙里藏着北漠的密信。”
她摸出那枚吴玦的玉佩,“这上面的‘漠’字,该去问问黑石城的老人了。”
车窗外,风兰的香气混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往黑石城的方向飘去。
李兰在车板上画着风兰,赵若素整理着新找到的账册,赵安之哼着北漠的小调,苏景则着“巡安”令牌。
忽然觉得这趟绕路,比首往北漠更有意义——因为有些冤屈,总得有人踏遍山河,才能让它们见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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