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口的血渍尚未被黄河水彻底冲刷干净，新堤的“格物胶泥”仍在散发着硬化时的微热。郑前以铁腕手段连斩兖州知府、工部主事，其雷霆之威，如同在浑浊的官场投下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千里之外的京城。
河督行辕内，烛火摇曳。郑前正伏案审视着下一段险工“黑石峡”的图纸，那只覆着金属指骨的手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案头，除了图纸，还摊着一封来自京城、措辞隐晦的密信。信是朝中某位素以“清流”自居的御史所写，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焦灼的提醒——被斩的工部主事张谅，其母族乃是雍州大族司马氏，而司马氏当代家主的亲妹妹，正是当朝工部尚书李固最为宠爱的如夫人。张谅，是李固实打实的外甥。
“李固……”郑前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他当然知道这位工部尚书的底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河工、漕运上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其家族在雍州更是枝繁叶茂，与地方豪强盘根错节。张谅之死，断的不是一个主事，而是李尚书在黄河工事上的一条重要财路和人脉，这仇，结大了。
“王爷，”亲卫队长秦风快步而入，脸色凝重，低声禀报，“刚收到消息，兖州司马氏的人到了下游的黑石峡工地，手持兖州刺史府的公文，声称要征调我方五百熟练河工，前往兖州疏浚境内漕渠，限期十日，不得有误。”
郑前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烛光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出喜怒。
“征调河工？疏浚漕渠？”他缓缓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黑石峡工程正值关键，汛期不等人。他们倒是会挑时候。”
秦风愤然道：“这分明是故意的！司马家就是李尚书的爪牙！他们不敢明着对抗王爷，就用这种下作手段，拖延工期，想让王爷无法按时完成河工，届时便可借机发难！”
郑前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以及远处黄河隐隐传来的咆哮。朝堂之上，果然没有几个人的屁股是干净的，李固此举，无异于图穷匕见。他铲除了对方的爪牙，对方便动用地方势力，要从根子上给他使绊子。
“五百河工……还是熟练工，”郑前沉吟，“若被抽走，黑石峡工期至少延误半月。一旦汛期提前，后果不堪设想。”他转过身，烛光映亮他深邃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算计，“司马家派了谁来？”
“是司马家的三爷，司马晟，带了百十号家丁护卫，气焰颇为嚣张。”秦风答道。
“司马晟……”郑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备马，去黑石峡。本王倒要看看，这位司马三爷，有几颗脑袋，敢挡本王治河之路。”
黑石峡工地，气氛剑拔弩张。
相比于老龙口，此地河道更窄，水流更急，两岸山势陡峭，轰鸣的水声震耳欲聋。新招募的河工与郑前带来的骨干正按照新法紧张施工，开凿基岩，铺设反滤，空气中弥漫着石灰与“格物胶泥”特有的气味。
然而，此刻工地的秩序却被一群不速之客打乱。百余名身着司马家服饰、手持棍棒刀剑的家丁，簇拥着一个身穿锦袍、面色倨傲的中年男子，堵在了工棚区前的空地上。正是司马家三爷，司马晟。他手中扬着一份盖有雍州刺史府大印的公文，唾沫横飞地对着围拢过来的工头和小吏叫嚣：
“……看清楚！刺史府钧令！征调尔等五百河工，即刻前往兖州疏渠！误了漕运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还不快叫人集合！”
工头们面露难色，纷纷看向负责此地监管的一名郑前麾下匠官。那匠官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司马三爷，非是小的们不从命，只是黑石峡工程乃郑亲王亲自督办，关乎黄河安澜，汛期将至，实在抽调不出人手啊……”
“郑亲王？”司马晟嗤笑一声，满脸不屑，“亲王又如何？难道亲王就不遵朝廷法度，不顾地方政务了？漕运难道就不是国事？我兖州十万百姓等着漕粮过活，耽误了，他郑前担得起吗！”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还是说，他郑前眼里，只有他那一亩三分地，根本不把朝廷法度、兖州民生放在眼里？！”
这话极为刁毒，首接将一顶“藐视朝廷、罔顾民生”的大帽子扣了下来。那匠官一时语塞，额头冒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十骑旋风般冲入工地，当先一人玄衣黑马，身姿挺拔，不是郑前是谁？他勒住马缰，目光冷冽，瞬间就锁定了被家丁簇拥的司马晟。
工地上的河工、匠人见到郑前，如同有了主心骨，纷纷松了口气，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司马晟见到郑前，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想到身后的靠山和手中的“合法”公文，胆气又壮了起来，勉强拱了拱手，语气却依旧强硬：“原来是郑亲王驾到。下官司马晟，奉兖州刺史府之命，前来征调河工，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郑前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司马晟，并未下马，也未去看那份公文，只是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黄河的咆哮：“黑石峡工程，乃陛下亲准，关乎下游三州九县百万生灵。工期紧迫，一工一卒，皆不可动。”
司马晟脸色一沉：“王爷！刺史府公文在此，漕运亦是国策！王爷莫非真要为了自家工程，置朝廷法度与兖州民生于不顾？此事若闹到朝堂之上，恐怕对王爷清誉有损吧？”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郑前忽然笑了，那笑容却冰寒刺骨，他抬起那只覆着金属指骨的手，指向司马晟手中的公文：“司马晟，你口口声声朝廷法度，雍州民生。那本王问你，依《大炎律·工律》，地方征调夫役，需在非农忙、非战事、非重大国工期间。如今黄河汛期将至，黑石峡乃钦定险工，此乃‘重大国工’期间，你兖州刺史府，凭何越权征调？”
司马晟一愣，他没想到郑前对律法如此熟悉，强辩道：“漕运亦是大事……”
“漕运自有漕司负责，何须你地方越俎代庖？”郑前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更何况，本王己查明，你兖州境内漕渠，去岁刚由漕司拨款整修完毕，何来急需疏浚之说？尔等假借公文，擅调国工，延误河防，该当何罪！”
他每说一句，便策马向前一步，那冰冷的金属指骨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芒，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逼得司马晟和他身后的家丁不由自主地后退。
“你……你血口喷人！”司马晟色厉内荏地喊道，“刺史府公文岂会有假？！”
“假不假，你心里清楚。”郑前勒住马，目光如刀，扫过那些面露怯色的家丁，“尔等听着！本王奉旨总督河工，持王命旗牌，有先斩后奏之权！今日，谁敢动这工地上的一砖一木，一工一卒，便是抗旨不尊，形同谋逆！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西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郑前身后数十名精锐护卫同时按刀上前，杀气腾腾！他们皆是百战余生的北境老卒，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岂是司马家这些看家护院的打手所能比拟？
家丁们顿时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露惧色，下意识地往后缩。
司马晟脸色煞白，他没想到郑前如此强硬，丝毫不顾及他背后的李固和司马家。他看着郑前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那只仿佛下一刻就会挥下、带来死亡的金属手掌，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他知道，郑前说得出，就做得到！老龙口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就是明证！
“你……你敢……”他还想嘴硬，声音却己发颤。
郑前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工地上所有的河工和匠人，声音朗朗，传遍峡谷：“诸位安心做工！本王在此，倒要看看，谁敢误了这黄河安澜的大事！工期若能提前一日，本王奏请陛下，赏银加倍！若有人能献计献策，提高工效，另有重赏！”
此言一出，工地上的气氛瞬间逆转！河工匠人们群情振奋，欢呼雷动！原本因司马家搅局而产生的不安和迟疑，顷刻间被丰厚的奖赏和郑前展现出的强大庇护所驱散。
司马晟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面对群情激昂的工地和杀气森森的护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狠狠一跺脚，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郑前！你……你等着！此事没完！”便带着那群早己胆寒的家丁，灰溜溜地退走了，连那份所谓的“公文”都忘了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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