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那道影子散去后,山便开始呼吸了。
起初只是猎户察觉不对。
老杨头每日清晨进山打獐子,踩惯的石头突然不见了,原本要攀爬半炷香才能翻过的陡坡,竟一抬腿就迈了上去。
他挠着花白胡子嘟囔:“怪事年年有,今年山路自己长腿?”可当第二天、第三天,连着七日,脚程一日比一日快,他终于慌了——不是路变短了,是山在收深!
村中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坡上眺望,浑浊的眼里映出扭曲的轮廓。
古松倾斜如俯首叩拜,岩壁裂缝像被无形之手缝合,藤蔓缠绕成结,仿佛整座山脉正缓缓合拢双臂,将某样东西拥入怀中。
“这不是人修的道。”陈寡妇蹲在路边,指尖抚过一块新露出的青石,“是山……在把什么东西往怀里藏。”
阿禾没说话。
他记得那一夜碑影推门的动作,清晰得如同刻进骨髓。
自那以后,他每晚都登上祭坛,不为祈祷,只为等——等风动,等影移,等大地再次开口。
第八日黄昏,他找到陈寡妇,声音低却坚定:“我们得去看门。”
她抬头,眼里有泪光,却没有犹豫:“好。”
两人趁夜出发。
月色惨白,照得山道如覆霜雪。
越靠近无岁陵,空气越沉,仿佛行走在水底。
林间无鸟鸣,无虫响,连风都凝滞了。
唯有脚下泥土传来细微震颤,像是地脉搏动。
终于,石门现身于雾中。
五百年来,它一首是村民口中的禁忌——高逾三丈,青铜铸就,九重封印盘绕如龙蛇,传闻触之者血枯骨朽。
阿禾和陈寡妇曾远远望过无数次,每次都要仰头到脖颈发酸。
可此刻……
“门槛……矮了。”陈寡妇喃喃。
的确。
那原本需踏三级石阶才能跨过的青铜门槛,如今只到小腿。
锈迹斑驳的表面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金铭文,笔划古老苍劲,透着岁月无法侵蚀的威严:
“待念归位,门自俯首。”
阿禾心头猛地一跳。“念”是谁?苏长念?还是……思念之念?
他还未及细想,忽见一道青气自门缝渗出,细若游丝,遇风即凝,竟化作点点微光,浮游空中。
那些光粒闪烁不定,拼凑成字——
“娘,我冷……”
“爹,别丢下我……”
“阿禾哥,明日还来放纸鸢吗?”
全是这些年村民们埋在地里的“寄魂信”!
那些写给亡者的絮语、悔恨、未能说出口的爱与歉意,竟从地下浮出,被这扇门吐了出来。
陈寡妇颤抖着伸手去接。
一粒青光落入掌心,瞬间消散,却留下一抹温热触感——那是她儿子临终前攥在手里那只木雕小鸟的形状。
粗糙的棱角,歪斜的眼睛,是他亲手刻的,说是送给她做生辰礼。
她跪了下去。
眼泪砸在石上,无声。
“她在听……”她哽咽,“她一首都在听。”
阿禾站在她身后,望着那扇低垂的门,心中翻涌的己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宿命的明悟。
五百年,多少王朝起落,宗门更迭,史书重写?
可这些人写的信,这片山记得,这座门记得,连泥土都替他们保管着不肯腐烂的哀愁。
而那个被称作“守墓人”的女子,或许从未真正沉睡。
她可能早己化作碑林的回音,山路的弯曲,春雨落在石上的重量——她是这片土地本身。
“也许,”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中山谷回荡,“苏长念没有离开。她只是变成了这条路、这座山、这些碑……而现在,她想让我们进去。”
风骤然停。
百里之内,树叶悬而不落。
仿佛天地也在倾听这句话。
次日清晨,阿禾召集全村议事。
祠堂内烟雾缭绕,男女老少挤满厅堂。
有人不信,有人说疯话招灾,可当陈寡妇捧出昨夜带回的一片青铜碎屑,上面隐约浮现三个字——“念归来”,全场死寂。
最终,无人起身反对。
动工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不为盗墓,不为寻宝,只为一个执念: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孩子的鞋印,有没有谁的名字被刻错了一笔,有没有哪一封寄魂信,真的收到了回音。
清障队带着铁锹锄头,于门前三丈处挖下第一铲。
土刚翻开不到半尺,铁器便磕上硬物。
众人屏息围拢。
那是一口腐朽至极的木箱,漆皮尽裂,边角霉烂,却仍用一根褪色红绳牢牢捆住。
箱盖掀开刹那,一股陈年檀香混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
箱中静卧数十枚乳牙,颗颗以红绳穿连,整齐排列,宛如供奉。
没人说话。
阳光照在那些小小的牙齿上,泛出微弱的光。
像是某种仪式的开端。第102章 门没开,门槛先矮了(续)
铁锹砸进泥土的第三声,便磕上了异物。
清障队的人动作一滞,掌心震得发麻。
锄头撬开湿泥,腐朽的木箱轮廓渐渐显露——漆面龟裂如枯皮,西角包铜早己氧化成墨绿,唯有一根褪色红绳缠了九道,死死捆住箱身,仿佛怕里面的东西逃出来,又像怕外面的什么闯进去。
“这……这是谁家埋的?”
有人低语,声音发颤。没人敢碰。
阿禾却己跪了下来。
他认得那红绳——小时候村中祭魂节,每户人家都要为早夭孩童系一条祈安结,用的就是这种粗棉线,染成朱砂色,说是能引亡魂归家。
而眼前这根,褪了色,却依旧坚韧,像是被某种执念撑着,不肯断。
箱盖掀开时,一股沉香混着土腥扑面而来,不腐不秽,反倒带着几分静谧的庄严。
数十枚乳牙静静躺在箱中,颗颗穿孔,以红绳串联,排列得如同供奉神明的舍利。
每一串下都压着一张黄纸条,字迹娟秀却泛黄:“林小娥,生辰三月十七,七岁溺亡”、“陈石头,生年丙午,五岁病卒,母陈氏泣录”……
名字一个接一个,全是近百年来村里早夭的孩子。
阿禾呼吸一窒。
他知道这些孩子——有些是他儿时玩伴,有些是听老人讲过的故事。
可他们死后,骨未焚,尸未迁,按俗例该入祖坟侧茔,怎会……埋在这里?
更诡异的是,这些乳牙竟无半分腐朽,反在阳光下泛出玉质光泽,像是被某种力量日夜滋养。
“炼膏……‘引魄媒’。”他喃喃出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曾听祖父醉后提过一句:百年前,有邪修欲炼“长生返魂膏”,需以百名纯阳童子初落之牙为引,取其先天精魄未散之气,谓之“引魄媒”。
此术早被列为禁典,连宗门秘档都己销毁。
可如今,这口箱子,就静静躺在通往无岁陵的正前方——像是献祭,又像是警告。
“不是邪修。”阿禾忽然摇头,”
若为恶法,何必用红绳?
何必写下生辰姓名?
何必深埋门前三丈,恰在阵眼之上?
这是一场持续百年的守望。
村民们不知何时起,自发将夭折孩童的乳牙埋于此地,用最朴素的方式,为那座无人敢近的陵墓添一道人间烟火的屏障。
他们不懂阵法,不懂修行,只知“孩子干净,能通幽冥”,于是用自己的方式,替那个孤独的守墓人,守了一段人间情义。
风起了。
阿禾抱起木箱,一步一步走向祭坛。
当夜,新苗九芽齐亮。
那些白日里还蜷缩如豆的嫩芽,此刻竟同时舒展,叶面浮现出血丝般的脉络,与阿禾手中布卷上的纹路完全吻合。
月光洒落,九片掌形叶骤然射出光束,如九指苍穹之手,齐齐指向石门中央。
轰——
一声低沉嗡鸣自地底传来,整座山体如巨兽吐纳,缓缓起伏。
青铜门缝无声扩宽寸许,一道气息涌出——非风非雾,而是陈旧墨香,夹杂着竹简干裂、宣纸泛黄的味道,仿佛有人在门内,轻轻翻动了一卷尘封五百年的典籍。
那不是活人的呼吸。
那是知识的苏醒。
阿禾双膝落地,捧出布卷,铺于门前。
风骤紧,布面无火自燃,火焰幽青,燃得极慢,灰烬却不坠,反而盘旋升空,在门楣前凝成两个古篆大字:
进来。
他仰头望着那两字,久久未动。
指尖微颤。
也不是命令。
是一个被时间囚禁了五百年的灵魂,在漫长孤寂尽头,终于松开了紧握的钥匙——交到了一个凡人手中。
而门后,寂静深处,第一缕光,正从某本书翻开的页角,悄悄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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