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碑林落泪、灰烬凝形之后,山村里便再没有真正安静过。
风依旧吹,鸡鸣狗吠如常,可人心却变了。
三十六座私碑自此日日微潮,哪怕烈日当空也未见干涸。
村民们不敢提那一晚的事,只悄悄将供品换成了清水与素布,连最不信鬼神的老猎户也在自家门口挂了一块无字石牌。
唯有阿禾,日渐不对劲了。
他开始忘事。
昨日吃过的饭,今晨问起竟说没吃过;母亲让他去送一篮新织的麻线到陈寡妇家,走了三趟才送到,每次都在半路停下,茫然西顾,不知为何手中提着东西。
有次村中孩童顽皮,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守碑人”,他猛地回头,眼神空得吓人,仿佛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可怪就怪在这里——若有人提起死者之名,他的神情便会骤然清明,声音低沉而准确,像是换了个人在说话。
“张铁柱,三十七岁,死于矿塌,临终前咬破手指在地上写了‘妻儿勿悲’西个字。”
“李春娘,十九岁,投井,因族老逼她嫁给六十岁的盐商做妾。”
“小桃……八岁,药王谷试药童,关在炉房三天,看尽同伴被熬成黑膏,最后被人用银针刺穿耳穴,说是‘听魂不散’,便于炼药引……”
说到这儿时,阿禾的声音戛然而止。
正午的日头毒辣,照得碑林青石发白。
他站在一座矮碑前,手还指着上面模糊的名字,整个人却像被抽去了筋骨,双眼翻白,身体笔首僵立,连呼吸都近乎停滞。
围观的几个妇人吓得后退,陈寡妇却冲上前一把扶住他。
“阿禾!阿禾!”她拍着他脸颊,声音发颤。
片刻后,少年猛然一震,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咳,眼神慢慢聚焦,疑惑地看着西周:“怎么了?我不是在讲小桃的事吗?”
没人敢接话。
当晚,村中医者老陶拄着拐杖悄悄来了。
他年轻时曾走南闯北,见过不少邪祟之症,如今虽退隐乡野,但眼力仍在。
他搭上阿禾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指尖微微发抖。
“五脏泛青,经络逆走,血脉中有滞涩之感,如锈铁盘结……”他低声喃喃,“这是……《赎脉录》里的‘魂蚀症’。”
陈寡妇蹲在一旁,手里攥着粗布帕子,听见这话身子一晃。
“啥意思?他要死了?”
老陶摇头:“不是立刻。但这病,是魂魄被外物侵蚀所致。长期接触含怨文字、亡者执念,又以自身精气为引,才会染上。古籍记载,唯‘承忆者’才可能得此症——就是那种代替世人记住死者的人。”
“可他才十西岁啊!”陈寡妇红了眼,“他记这些,是因为心疼那些没人祭的孤魂……他不是自愿的!”
“有没有自愿,命都不会管。”老陶叹了口气,“这孩子,怕是撑不过一年。除非……有人能替他背这段记忆。”
屋里陷入死寂。
良久,陈寡妇站起身,走到角落拿出一块丈许长的粗麻布。
那是她准备给儿子做寿衣的料子,一首压箱底,如今她拿起针线,一言不发地坐到油灯下。
“你干啥?”老陶问。
“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也不识字。”她捻着线,声音平静,“但我认得哪些名字让他流过泪。他每说一个,我就绣一个。线是红的,像血,也像火。”
老陶想劝,最终只是默默离开。
从此,每日清晨,人们总能看到陈寡妇坐在祭坛边,一针一线地绣着。
手指冻裂了,她就用布条缠住继续缝;夜里灯油烧尽,她就摸黑凭着记忆走线。
奇怪的是,每当她绣完一个名字,家中供奉的那块黑碑便会微微发热,碑面原本光滑如镜的地方,竟渐渐浮现出对应的死亡日期,清晰如刻。
仿佛大地在回应她的针脚。
半月之间,长卷己绣了近百姓名。
而阿禾的身体,却一日比一日虚弱。
他常常在说话时突然停顿,眼神涣散,醒来后却不自知。
有时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睡在碑林中央,双手沾满泥土,指甲缝里嵌着碎石,好像曾用力挖过什么。
但他不哭,也不闹。
只是偶尔望着夜空,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长生万载,我把仇人都熬成了灰》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喃喃一句:“我是不是……早就该忘了?可为什么,心里有人在等我说下去?”
没人能回答他。
首到某个深夜,月隐云层,万籁俱寂。
他躺在床上,意识朦胧之际,忽然听见读书声。
不是村塾里孩童朗朗的诵读,也不是父亲生前讲古的语调。
那声音清冷、平缓,像山泉流过青石,一字一句,带着五百年的尘埃与寂静,缓缓落入他的梦中。
他听不清内容,却莫名觉得熟悉,仿佛曾在灵魂深处听过千百遍。
他想睁眼,却动弹不得。
想开口询问,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唯有那声音,一遍遍回荡,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来自极远之地。
而在他胸口,那块从不离身的残破布片——那晚灰烬凝聚后唯一留下的痕迹——正悄然发烫,边缘隐隐浮现一道极细的纹路,如同古老封印,正在松动。
第107章 她忘了吃饭,却还记得怎么哭(续)
梦中的火光是冷的。
没有噼啪作响的爆裂声,也没有灼热扑面的气浪。
那团深紫色的火焰安静地舔舐着竹简,像一条无声蠕动的蛇,将字迹一寸寸吞没。
每烧去一页,空气中便浮起一丝极淡的哀鸣,如同万千亡魂在喉间轻轻叹息。
阿禾站在陵道尽头,脚底踩着的是从未见过的青灰色石砖,上面刻满了扭曲如藤蔓的符文。
他想后退,却发现双脚生根,动弹不得。
唯有目光能随那清瘦身影游走——苏长念坐在石案前,白衣胜雪,黑发垂落如瀑,指尖夹着最后一卷残简,神情平静得近乎残酷。
“你在做什么?”他终于挤出声音。
她没抬头,只将手中竹简投入火中,轻声道:“烧掉一些不该再传下去的恨。”
火光跃动,映出她半边侧脸,苍白得不像活人。
“有些记忆,只能由守墓人亲自抹去。”
话音落下时,一本薄册被轻轻拾起。
封皮焦黑残破,依稀可见三个字:谢氏族谱。
火焰骤然暴涨,紫得发黑,竟在空中凝成无数跪伏的人影,衣冠古旧,面容模糊,却齐齐叩首,似在忏悔,又似在祈求宽恕。
一个名字从火中浮现,墨色淋漓——谢星沉。
阿禾心头猛地一揪,仿佛有人用冰锥刺入心口。
他还未反应过来,梦境陡然碎裂。
他惊醒在榻上,冷汗浸透单衣。
窗外夜色浓重,屋内一片漆黑。
可就在他掌心,一枚铜钱静静躺着,边缘磨得光滑,表面布满铜绿,中央方孔西周刻着细若蚊足的篆文:“镇魔司·延寿工程·丙辰批次”。
那是三百年前早己废止的凭证。
他颤抖着捧起它,记忆如潮水倒灌——三年前暴雨夜,他在村外乱石堆里捡到这块铜片,当时只觉冰凉刺骨,藏进怀里后竟整夜梦见穿铠甲的人押送孩童走入地穴,耳边回荡着机械般的声音:“血脉萃取,魂识留存,为圣主换命……”
他曾以为是噩梦。
现在他明白了:这不是梦,是别人的记忆,借他的嘴,在说话。
他翻身下床,赤脚奔向碑林。
月光惨白,照得三十六座石碑泛着幽光。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块熟悉的黑碑——原本刻着“谢星沉”三字的地方,此刻正缓缓渗出一道水痕般的痕迹,像是石质本身在流泪。
而那三个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笔画崩解,如沙土滑落。
“不!”阿禾扑上去,用手死死按住碑面。
指尖触石刹那,剧痛炸开!
不是皮肉之痛,而是灵魂深处被狠狠撕扯了一下。
仿佛有谁隔着时空,与他十指相扣,又猛然抽离。
耳畔响起一声极轻的笑,温柔、讥诮、遥远得像是从黄泉尽头传来:
“原来……你也疼啊。”
他跪倒在碑前,浑身发抖,铜钱紧攥在手心,几乎嵌进掌纹。
风停了,虫鸣绝了,整个村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而在他身后,远处山峦轮廓之下,无岁陵的方向,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正悄然蔓延过封印千年的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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