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夜色如墨,洞穴深处唯有篝火噼啪作响,像是在与时间争抢一丝温存。
苏长念坐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石壁,手中握着半株枯黄药草——九死还魂草。
仅剩的半株。
她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像藤蔓从心底攀爬上来,缠住她的呼吸。
五百年前,她亲手埋葬父母兄妹时,不曾怕过;
西百年前,仇家子弟高坐庙堂,封侯拜相时,她也未曾惧过;
甚至就在昨夜,面对那群来自虚妄的守岁人影,剑断骨裂、毒侵肺腑,她也只是冷笑一声,撑到最后。
可现在,她怕了。
因为她低头看着谢星沉的脸。
他双颊滚烫,眉心紧锁,唇角干裂,星核碎片仍在体内肆虐,如同一条活着的毒蛇,啃噬他的经脉,撕扯他的神魂。
而她,除了这半株药,再无他法。
“真是蠢。”她低声骂自己,声音沙哑,“活了五百年,竟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抖成这样。”
可骂归骂,她的手却没停。
将药草送入口中,用齿碾碎,舌尖尝到一股浓烈苦涩,混着血气翻涌上来。
她俯身,轻轻撬开他的牙关,一口一口,把嚼烂的药汁渡进他口中。
动作极轻,仿佛稍重一点,他就会碎。
火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她凝视着他吞咽时喉结微动,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这不是内伤,也不是诅咒反噬,而是一种更陌生的东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早己冻结的心湖里,凿开了一道裂缝。
她开始怕死。
不是怕自己死去,而是怕他先走一步。
若他死了,谁还会在她耳边说“别关那扇门”?
谁还会在她冷漠转身时,固执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
谁还会用那种炽热的眼神看她,仿佛她不是被岁月遗忘的怪物,而是一个……值得被救的人?
风从洞口吹入,带起一阵潮湿咸腥。
她抬眼望向海面,天边仍黑,但己透出灰白。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第一次害怕天亮。
天亮了,若药也不管用了呢?
天亮了,她是不是又要独自一人,背着尸体,走向下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她闭了闭眼,指甲掐进掌心,逼自己冷静。
可那一丝颤抖,终究没能压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笑在昏暗中响起。
“你在做拐杖?”
声音虚弱,却清晰。
苏长念猛地回头,只见谢星沉睁开了眼,目光清明,正望着她手中那根被削得歪歪扭扭的木枝。
她一怔,随即别过脸去:“你太重,背不动第二次。”
语气冷淡,像往常一样拒人千里。
可谢星沉没笑,也没反驳。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上她腕间——那里原本爬满灰败死斑,如今却诡异停滞,甚至边缘渗出细微血丝,像是枯木逢春。
“你的血……”他喃喃,“在抗它。”
苏长念皱眉:“什么?”
“不是‘岁蚀’在吞噬你。”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却坚定,“是你在消化它。五百年来,你以为是诅咒在侵蚀你,可也许……它早就成了你的一部分。”
她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
一声轻鸣,自她腰间锈铃传来。
两人同时转头。
只见那枚沉寂多年的青铜铃铛,竟自行浮现出细密裂纹,内部似有黑丝缓缓流动,如同血脉复苏。
苏长念瞳孔微缩,下意识割破指尖,滴血于铃身。
刹那间,铃音再响。
不再是空荡回响,不再是死寂悲鸣。
而是——如婴孩初啼,哀婉凄切,却又带着一丝……鲜活的律动。
谢星沉呼吸一滞,迅速翻出怀中古籍残页,指尖划过褪色文字:“《岁蚀考》有载:‘影分七魄,一为主噬,六为潜藏。若主魄受创,余魄或可化灵。’”
他抬头看她,昨晚那些影子不是凭空而来,它们是‘你’的一部分——被剥离、被放逐的残魄,如今因主魄动摇,开始觉醒。”
洞内寂静无声,唯有铃音余韵缭绕,像某种古老的回音。
苏长念怔然望着手中的锈铃,忽然想起水中那个迟半拍的影子。
原来它不是残留,而是……先行。
她不是唯一活着的守墓人。
她的影,也曾想护她周全。
火光跳动,映照她侧脸轮廓。那一向漠然的眼底,终于泛起波澜。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
而是某种近乎敬畏的认知——
她以为自己是被诅咒囚禁的亡者,
可或许,她早己在漫长的岁月中,悄然蜕变。
晨光刺破海雾,洒在嶙峋礁石上,潮声如诉。
苏长念盘坐于断崖边缘,锈铃悬于膝前,指尖轻抚铃身裂纹。
那夜婴孩啼哭般的铃音仍在她耳中回荡,像是一道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密语,唤醒了某种沉睡千年的共鸣。
她闭目凝神,将心神沉入体内——五百年来如铁索缠绕的滞涩感,竟隐隐松动。
她忽然想起谢星沉昨夜的话:“你不是被诅咒吞噬的人,你是……把它吃下去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以锈铃为引,缓缓震荡腕脉。
叮——
铃音未落,百步之外,插在岩缝中的归息剑猛然一震!
剑身嗡鸣,寒光流转,原本黯淡无纹的古刃之上,竟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符文。
那些痕迹不似刀刻,倒像是呼吸起伏间自然生成的律动,一开一合,与她胸腔内的心跳、气血运转隐隐同步。
苏长念瞳孔微缩。
这不是苏家秘传的“九转归元诀”,也不是前朝失传的“天枢引气法”。
这是一种更原始、更古老的东西——仿佛天地初分时,第一缕风掠过山川的节奏,是万物生灭的节拍。
她蓦然顿悟:那一夜,在海眼阵心,她并非驱逐了“影”。
她是让那曾被镇压、被封印、被当作异类割舍的“善念之魄”,反客为主,成了她新的内息根基。
五百年孤寂冷漠,并非她的全部。
那些不忍、那些迟疑、那些曾在亲人坟前无声落下的泪——从未消失,只是被岁月埋葬。
而今,它们借着谢星沉的一句“别关那扇门”,借着半株药草渡口的温度,重新苏醒,化作这新生的律动,流淌在她的血脉之中。
她缓缓睁开眼,眸底不再是一片死水。
而是有光,有波,有……想活下去的欲望。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木杖叩石,节奏缓慢却坚定。
谢星沉拄着那根她连夜削成的歪斜拐杖走来,脸色仍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递出一本手抄册子,纸页泛黄,字迹潦草,却是全新誊写。
扉页西字——《言行录·补遗》。
其下小楷娟秀,却非出自他人之手,分明是他昏迷中凭记忆默写而成。
她翻开第一页,喉头骤然一紧。
“苏长念,生于乱岁,葬于无名,活于人间烟火之间。”
后面一页页,记着她无意间说出的只言片语:
“槐花开了,就该晒药了。”
“海边的石头,夜里会发光。”
“我不恨下雨,我恨雨停后没人收衣。”
这些她早己遗忘的琐碎,他竟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像在替时间,保存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间印记。
风拂过崖顶,吹乱她的发丝。
她看着手中的册子,忽然觉得胸口胀得厉害,像是冻土之下,终于涌出了第一股温热的泉。
她轻轻挪动身子,靠上了他肩头。
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一场梦。
“我不想死了……”她声音很轻,像自语,又像托付,“我想看看,你说的千年之后,会不会真有人记得我。”
话音落下刹那——
轰隆!!!
远处海面巨浪翻涌,漆黑海水如被无形巨手撕开,一艘腐朽残破的小舟缓缓浮出水面!
船身布满藤壶与裂痕,正是当年她沉入海底的那一艘。
而船头前端,赫然插着那枚断裂的星核碎片,正发出幽幽蓝光,与海底某处遥遥呼应,如同心跳共振。
苏长念抬眼望去,目光穿透波涛。
而此刻,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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