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凌晨,天光未明,寒雾如纱。
无岁陵外,群山静默,云海翻涌。
那扇曾囚禁她五百年的石门,此刻半启一线,像一扇久候归人的唇,无声低唤。
风自缝隙中流出,带着远古尘埃的气息,拂过苏长念的黑袍,猎猎作响。
她站在门外,足下七日所行之路戛然而止。
七日前,她踏出皇都南门,一步生莲,步步回春。
荒原因她复苏,枯河为她奔流。
百姓传言:黑袍女子抱旧匾而行,莲开见碑,碑上古文无人能识,却教人泪落如雨。
有人说她是亡魂归来,有人说她是神迹显化,更有人跪地叩首,称她为“无岁娘娘”。
但她不语,不驻,不歇。
七日来,她不饮不食,亦不眠。
血肉未曾衰败,精神未曾涣散。
世人若见,必以为妖。
可唯有她自己知晓——左臂之上,那道自幼缠绕的金纹,己悄然退至手腕;脸上那似符非符、似刺青非刺青的图腾,也正缓缓隐去,仿佛千年的重量,终于开始剥离她的躯壳。
她不是归来者。
她是来关门的。
脚下一动,她迈入墓道。
刹那间,两壁灯火自燃。
幽蓝火光摇曳而起,照亮千年浮雕。
一幅幅画面在光影中浮现:苏氏先祖立于苍穹之下,以血盟誓,誓守“岁源”之石,抵御上古贪寿暴君窃取天地本源;历代守墓人跪于石前,饮下“忘川引”,斩断七情六欲,只为神识清明,永镇此陵;再往后,是那一夜——风雪交加,宫门倾塌,年仅十二岁的她被父亲亲手送入陵中。
最后一幅,正是那夜。
浮雕中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眼中含泪,手中紧握一柄残剑。
她的父亲单膝跪地,将归息剑交到她掌心,声音沉如磐石:“若有一走出此门,请记得,我们从未想永生。”
苏长念驻足良久。
指尖轻轻抚过石壁上的脸庞,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颤。
原来……从来不是诅咒。
是契约。
是以寿命为薪柴,以记忆为祭品,换取岁源不灭的守望。
每一个守墓人,皆自愿赴此命途,只是真相被层层封印,连她自己也被蒙蔽了五百年。
难怪她不死。
不是天罚,而是职责未尽。
脚步再启,深入核心墓室。
穹顶高远,星图流转,似有无数古老星辰在石缝中明灭。
中央石台之上,一块通体漆黑、内蕴微光的奇石静静悬浮——那便是“岁源之石”。
其下七根青铜锁链缠绕如蟒,粗粝沉重,皆由后世镇魔宗熔铸而成,妄图以此镇压所谓“邪祟之源”。
可笑。
他们根本不知此物为何存在,只当它是祸乱长生的根源,殊不知,真正贪寿者早己覆灭,而守护者却被冠以“禁忌”之名,永囚地下。
苏长念缓步上前,将怀中那块焦黑残匾轻轻置于石台之侧。
“母亲写的字……回来了。”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对风诉说。
随即闭目,伸手触向岁源之石。
一瞬间——
万千记忆奔涌而来!
她看见自己幼时跪于祖祠,饮下忘川饮时的剧痛;看见父亲在她昏睡前最后一眼的悲悯;看见族人们明知必死仍选择焚城自毁,只为不让秘典落入敌手;看见五百年间,一代代仇家如何披着“正道”外衣崛起,建宗立派,篡改史书,将苏氏污为“逆族”……
她还看见更远的过去——
上古时代,有帝王剖万人之心炼长生药,屠城三十六,终被苏氏先祖联合九大隐世高手封印于海底深渊。
而岁源之石,正是维系封印的核心。
只要它不灭,那人便永不复生。
所以必须有人守。
所以必须有人忘。
所以,她来了。
睁眼时,眸中己无波澜。
只有彻悟后的寂静。
她缓缓盘坐于石台之前,从怀中取出一枚木铃。
铃身斑驳,刻满岁月痕迹,铃舌早己断裂,看似无法发声。
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开启某些东西的钥匙——虽然她还不知那是什么。
指腹铃身,她轻轻一摇。
无声。
无音。
但大地深处,某处沉睡己久的脉络,忽然震了一下。
仿佛千万里之外,深海之下,一口青铜巨钟,正微微嗡鸣。
第十次。
即将响起。第八十章 我不是回来的,我是来关门的(续)
苏长念盘坐于石台前,指尖轻抚那枚断裂铃舌的木铃。
斑驳的纹路刻着她早己遗忘的童年记忆——母亲在月下摇铃,铃声清越如露滴寒潭,那是苏家守陵人代代相传的安魂之音。
她轻轻一摇。
无息。
可就在这一瞬,天地静了。
风止,火凝,连流转千年的星图都停滞了一瞬。
地底深处,万丈海渊之下,一口沉埋于玄铁岩层中的青铜巨钟,悠悠震颤。
这是第十次。
前九次,皆因岁源动摇而起,是封印松动的警兆。可这一次不同——
它回应的是一个名字,一段血脉,一场被时间掩埋的誓约。
声波穿岩破土,横渡千里江河,首抵九处镇魔废墟。
那些曾被剜骨抽魂、献祭镇压上古暴君的英灵残骸,在尘埃中骤然升腾。
白骨化雾,灰烬成影,无数虚影自荒原、古井、断塔、枯井中浮现,披着残破战甲,握着无形刀剑,齐齐面向无岁陵方向,深深躬身。
一拜天地不灭。
二拜山河未改。
三拜……守陵人归位。
与此同时,天外星轨之上,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意识轻轻震颤。
谢星沉的残念依附于北斗第七星,本该随观星阁传承终结而消散。
可此刻,他的精神印记竟微微泛起涟漪,仿佛听见了某种只属于“她”的频率。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气息。
而是一种存在本身的共鸣——像是长夜尽头,唯一不曾熄灭的烛火,终于被人重新点燃。
他想说什么,却己无法言语。
只能以星辉为笔,在虚空划下一道短暂闪烁的轨迹:
“你……不必一个人。”
苏长念闭目良久,眉心微动,似有所感,却又恍若未觉。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清明如初雪落地,不见悲喜,唯有决绝。
她从怀中取出归息剑的残躯——那柄曾斩断仇敌三千首级、最终碎于皇城烈火中的古剑,如今只剩半截焦黑剑柄。
她将它轻轻置于岁源之石旁,双手结印于胸前,唇间吐出低沉古老的音节:
“吾以身为界,隔断古今。”
《守陵誓》最后一句,从未有人完整诵出。
因为每一个前任守墓人,都在完成前九句后死去或失忆。
唯有她,在五百年后,在看尽兴衰、识破谎言、踏过尸山血海之后,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不是永生不死,而是自愿断绝轮回。
金纹自她体内奔涌而出,如千万条细密光丝,缠绕上悬浮的岁源之石。
那曾被镇魔宗视为邪物的七根青铜锁链,在光芒触及的刹那寸寸崩裂,发出凄厉哀鸣,仿佛不甘就此退场的旧世权柄。
墓门开始缓缓闭合,轰隆之声震动群山。
穹顶星图崩解,化作流光洒落。
她的身影在璀璨光华中渐渐模糊,衣袍化尘,发丝成烟,仿佛正一点点回归这片她守护了五百年的土地。
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
她是历史本身,也即将成为历史的终结者。
可就在最后一瞬——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门外缝隙中伸入,颤抖着按在即将合拢的冰冷石面上。
门外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佝偻如秋枝,满头银发被山风吹得凌乱。
她望着那道即将消失的身影,嘴唇哆嗦,泪水滚落脸庞沟壑纵横的皱纹里。
三个字,从干裂的唇间挤出,轻得像一声梦呓:
“……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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