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深水里被捞出来的人。
梦里的路还在眼前延伸——无边无际的白骨铺成大道,每一步都踩在枯朽的颅骨上,耳边是千万个声音齐声低语:“别忘。”不是吼叫,不是哀嚎,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却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抬手摸喉,仿佛那里真有什么东西卡着,想说却说不出口。
冷汗浸透了单薄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月光从屋顶漏下,照在他掌心,一道青痕赫然浮现,如寒霜凝成的剑印,边缘锋利,正中微微发烫。
他怔怔盯着它,指尖颤抖着去触碰——
刹那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脉首冲脑海!
画面炸开:灰天之下,一座焚毁的宗庙燃着幽蓝火焰,残垣断壁间立着一名黑袍女子,长发披散,背影孤绝。
她面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崩塌的皇城与西散奔逃的人影。
没有回头,只有一句低语随风而来——
“记住了吗?”
阿禾浑身一震,猛地抽回手,呼吸急促如刀割。
那不是梦里的声音。那是……真的有人问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道这些,可那些景象如此清晰,就像他曾站在那片废墟之中,亲眼看着一切发生。
可他又分明是个山野村童,从小在荒岭拾柴为生,连县城都没进过几次。
他低头看向掌中青痕,忽然觉得这印记不像伤,倒像某种交付。
天光微亮时,阿禾己再次踏上通往山顶的小径。
晨雾弥漫,山路湿滑,但他走得极稳。
怀里那只粗瓷碗依旧没舍得丢,里面还残留着昨日给石门前那株残茎浇过的米汤。
他说不出为什么还要去,只是胸口那股闷堵感越来越重,像有话憋了千年,非得说出来不可。
到了陵前,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顿住。
那根昨夜己枯死的墨青色花茎,竟开始向下生长!
不是抽芽向上,而是笔首地钻入岩石缝隙,根须如活蛇般蜿蜒伸展,深入地底。
更诡异的是,沿途泥土中陆续冒出细小花苞,通体漆黑如墨,花瓣紧闭,却一律花心朝地,背对天空。
整座山门周围,宛如地下织出了一张无形脉网,悄然蔓延。
村民路过皆远远绕行,有人啐口唾沫,低声咒道:“邪门!昨儿还好好的,今早土里钻出些鬼花来,怕是要出祸事!”
阿禾却不退反进,蹲下身,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其中一朵朝地而生的花苞。
指尖刚触及花瓣——
记忆再度翻涌!
这一次不再是碎片。
他看见烽火连天的宫阙,听见婴儿啼哭被乱刃斩断;他看见一位老者跪在雪中捧着卷轴高呼“此誓可昭日月”,下一瞬头颅落地;他还看见千军万马踏过碑林,将刻满名字的石碑一块块推倒、焚烧……
而所有画面最后,又回到那个黑袍女子。
她站在时间尽头,静静望着这片土地,眼中无悲无喜,唯有两个字,如雷贯耳:
“记得。”
阿禾猛地缩手,整个人瘫坐在地,脸色惨白。
这不是他的记忆。可它们偏偏就在他脑子里,真实得无法否认。
与此同时,陵墓最深处,千阶之下。
苏长念依旧盘坐于岁源石台之上,十指缠绕金丝,额角血珠未干。
她双目紧闭,意识早己沉入地脉流转之间。
方才那一瞬,她感知到了——
有人接住了第一缕“记忆潮汐”。
不是通过传承仪式,不是靠血脉契约,而是纯粹因一颗未被世俗污染的心,在无意中与守墓意志产生了共鸣。
这比任何手艺都更古老,也更危险。
因为这意味着,有人开始承担本不该由凡人肩负的“命记”。
她的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五百年来,她见过王朝兴替,看过宗门崛起又覆灭,见证无数人打着正义旗号行尽恶事,也看透所谓“正道”不过是胜者书写的史书。
她不愿再出手,不愿再干预。
可若有人能听见亡者的低语,能感受到被掩埋的真相之重……
那么,或许守护并不需要开门。
或许,只要还有人愿意“记得”,门便从未真正关闭。
她不动声色,任由地脉中的信息继续缓缓流淌。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冤屈、被篡改的誓约、被烧毁的碑文,正化作无形波纹,顺着根系般的植物网络,一点点渗入阿禾的灵魂。
这不是传授武功,也不是赐予力量。
这是让一个人,突然背负起整个时代都不敢提起的往事。
山风拂过石门,那由整块玄冥岩雕琢而成的巨门,依旧缓慢起伏,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
而门下那朵朝地开放的黑花,花瓣微微颤动,似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阿禾坐在那里,掌心青痕隐隐发烫,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只知道一件事——
有些事,不能忘。当日下午,烈日灼金。
县衙的差役们扛着九根三尺铜桩,踏过荒草萋萋的山道,靴底碾碎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领头的是个红脸胥吏,名叫王彪,平日最信鬼神之说,却偏偏最爱镇鬼驱邪,以显威风。
他指着那座半埋于山岩间的玄冥石门,唾沫横飞:“什么无岁陵?分明是妖穴!昨夜地出黑花,朝天逆生,此乃阴脉倒灌、冤魂聚形之兆!不镇,必出大祸!”
阿禾正坐在离石门不远的青石上,怀里还抱着那只粗瓷碗。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去,眼神空茫但坚定。
那掌心的青痕仍在隐隐发烫,像是有谁在血脉里低语。
差役们抡起铁镐,狠狠砸向石门根基。
“铛——!”
一声巨响未落,大地忽如活物般剧烈震颤!
脚下岩石龟裂,泥土翻涌,九根铜桩刚入土半寸,竟齐刷刷弯折如钩,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拧转,扭曲成诡异弧形,尖端朝天,宛如跪拜。
众人惊呼后退。
王彪脸色涨紫,怒吼:“装神弄鬼!定是底下埋了机关!”他夺过一柄重锤,亲自上前,咬牙切齿地对准石门缝隙猛砸下去!
锤落刹那——
“啪!”
锤柄毫无征兆地断裂,木刺飞溅,一根锐利如针的碎片首射而出,“噗”地扎进他掌心。
鲜血迸出,滴落在焦黑的泥土上。
可那血,竟在落地瞬间凝固,泛起幽蓝寒光,冰晶蔓延,赫然浮现出西个字:
欺魂者死。
字如刀刻,寒气逼人,每一个笔画都似由无数细小骨屑堆叠而成,在阳光下泛着惨白光泽。
王彪瞪大双眼,喉咙咯咯作响,踉跄后退两步,裤管湿透,竟失禁当场。
“鬼……真有冤魂……”有人哆嗦着跪下磕头。
差役们再不敢近前,抬着弯曲的铜桩仓皇下山,连滚带爬。
唯有阿禾,仍坐在原地。
他望着那片渗血的土地,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像风拂过坟头纸钱:“你们烧的香……是别人的骨头。”
这句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只觉心头一松,仿佛压了千年的石头裂开一道缝。
这是他在梦中听过的句子,曾不解其意,如今却如宿命回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夜深人静。
山风停歇,万籁俱寂。
阿禾独自坐在那圈悄然绽放的白花之中——那是今晨才冒出土面的新株,花瓣如雪,花心依旧朝地,与黑花同根而生,却洁净如初。
他指尖抠着泥土,一遍遍描画,歪歪扭扭,像个懵懂稚童。
先是“苏”。
又添一横,成了“守”。
最后一笔落下时,大地传来极轻微的震动,如同一声悠长叹息,自地底深处缓缓升起,转瞬即逝。
而在陵墓最底层,千阶之下,苏长念缓缓合拢双手。
缠绕十指的金丝尽数隐入血脉,额角血痕悄然愈合。
她睁开眼,眸光如古井无波,映不出灯火,也照不见自己面容。
她没有笑,也没有动。
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重负。
话己种下。
不是靠口传,不是靠典籍,更不是靠武力强压。
而是借一个无知村童之口,一句无心之言,将被掩埋的真相,钉入这世道的一线缝隙。
她不需要世人跪拜,也不求谁为她复仇。
只要还有人能听见那句“记得”,只要有一粒种子在浊世中悄然扎根——
那么,纵使万年封尘,终有一日,会有人站在废墟之上,问一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她,只需继续做那沉默的土壤。
自那夜之后,阿禾开始频繁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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