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玄迈步踏入了苏家的堂屋。
屋子很小，陈设也极为简陋，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几条长凳，空气中还残留着晚饭时疙瘩汤的清淡香气和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这与他想象中“秦氏商会大供奉”的居所，相去甚远。
然而，当他的目光，对上苏青宁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时，他心中最后的一丝轻视，也悄然散去。
这是一个，真正能于茅屋草舍之中，搅动风云的人物。
苏青宁反手将门关上，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月光，与方玄相对而立。黑暗，能更好地隐藏人的情绪，也能让人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方先生请坐。”她指了指桌边的长凳，自己则拉开另一条，坐了下来。整个过程，沉稳冷静，没有半分因突闻噩耗而产生的慌乱。
方玄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也不客气，在苏青宁对面落座。他将那柄片刻不离手的折扇，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姑娘，似乎并不惊讶？”方玄饶有兴致地问道。
“惊讶，解决不了问题。”苏青宁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现在只想知道，冯县令的这盆脏水，打算怎么泼，泼多快，以及，我该如何，让他自己把这盆脏水，再一滴不剩地喝回去。”
好个“喝回去”！
方玄的眉毛，微微一挑。他原以为，自己带来这个消息，看到的会是一个惊慌失措、急于求救的弱女子。却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如何反击。
“有意思。”他低声笑了笑，随即神色一肃，“苏姑娘快人快语，那方某，也就不绕弯子了。”
“冯明远此人，我与他打过多年交道。其为人，总结起来，不过八个字：贪财好利，爱惜羽毛。”方玄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声，“周通被辱，衙役倒戈，这不仅是断了他的财路，更是当众扒光了他那身官皮，让他颜面扫地。以他的性子，必然会用最酷烈、最不留后患的方式，来报复。”
“‘妖物惑众’，就是他能想到的，最毒的一招。”
“这一招，毒在三点。”方玄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它绕开了你‘秦氏商会大供奉’的身份。秦家商贾之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朝廷法度’。一旦你被打成‘妖女’，他们便不好公然出面庇护，否则，就是与官府为敌，有谋逆之嫌。”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它煽动的是愚民之心。百姓畏鬼神，惧妖邪。只要县衙一口咬定番椒是‘妖物’，再编造一些骇人听闻的谣言，比如‘食之疯魔’、‘种之不祥’，那么，你之前在村民中建立的所有威望，都会瞬间崩塌。那些昨日还对你感恩戴德的村民，明日，就可能成为第一个，朝你扔石头的人。届时，你将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其三，”方玄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也是最致命的一点。‘平叛’二字，意味着，冯明远己经不打算走任何审讯的流程了。他要的是，首接定罪，当场格杀！他会带着大队人马，包围青瓦村，但凡有敢反抗者，一律视为‘妖人同党’，就地正法。如此一来，既除了你这个心腹大患，又能杀鸡儆猴，还能将青瓦村的田产地契，尽数充公……一石三鸟，好算计！”
方玄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人心的最深处。
他将冯明远那阴险毒辣的计谋，剖析得淋漓尽致，不留一丝情面。
苏青宁静静地听着，脸色在晦暗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亮得如同两簇正在燃烧的火焰。
“也就是说，”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他连一块遮羞布，都不打算要了？”
“当利益足够大，风险足够小的时候，遮羞布，就是最没用的东西。”方玄冷笑道，“在他看来，你不过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农女，青瓦村，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碾死你们，比碾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堂屋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窗外，不知名的秋虫，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奏响哀乐。
许久，苏青宁才再次开口，声音却己经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方先生，你我都是聪明人，我想，你深夜来此，绝不仅仅是来告诉我一个死讯的。”
“哈哈哈……”方玄闻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苏姑娘，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他止住笑声，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青宁，“死局，亦是活局。冯明远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也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愿闻其详。”
“他的破绽，就是太急了。”方玄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急于报复，急于杀人灭口，急于将此事做成铁案。所以，他选择了‘平叛’这条最快，但也最不合规矩的路。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反击的机会——一个，将他从原告席上，拖到被告席上的机会！”
苏青宁的眼睛，猛地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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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方玄的语速，陡然加快，“我们不能等他来！我们必须抢在他调兵遣将、封锁村庄之前，主动出击！”
“明日一早，天一亮，你就去县衙，击鼓鸣冤！”
“击鼓鸣冤？”苏青宁微微一怔，随即，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瞬间明白了方玄的意图。
这同样是一招反客为主，釜底抽薪！
冯明远要以“妖物惑众”的名义来“平叛”，那自己，就偏偏不当这个“叛”，而是当一个“冤”！
一个手无寸铁、身负奇冤的弱女子，主动跑到县衙门口，去敲响那面象征着“天理昭昭”的鸣冤鼓。
这本身，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
“冯明远的海捕文书，虽然己经签发，但毕竟是连夜赶制，尚未公之于众。也就是说，在明面上，你苏青宁，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夏子民。”方玄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你这一状，告的不是别人，告的，正是那清河镇的豪绅——李富贵！”
“告他什么？”苏青宁追问道。
“告他三条大罪！”方玄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虚点着，“一告他，挟私报复，买通官差，意图强抢民女！此事，有那十几个倒戈的衙役为人证！”
“二告他，恶意诬告，散播谣言，将利国利民的祥瑞之物‘番椒’，污蔑为‘妖物’，意图阻碍百姓致富，其心可诛！”
“三告他，欺上瞒下，蒙蔽县令，致使官府错判，险些酿成惊天冤案！请冯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做主！”
“一派胡言！”苏青宁听完，非但没有喜悦，反而眉头紧锁，“祥瑞之物？利国利民？这种空口白牙的话，谁会相信？冯明远只要一口咬定番椒来历不明，就是妖物，我们根本百口莫辩！”
“谁说要空口白牙了？”方玄却是神秘一笑，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卷薄薄的、泛黄的纸张，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苏青宁疑惑地将其拿起，借着月光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标题，赫然是——《番椒考》。
“此物，辛辣如火，色赤如丹，食之可驱寒气，暖脾胃，强体魄。乃海外奇种，经商路，九死一生，方入我大夏。其性至阳，最宜于阴寒之地栽种，若能推而广之，则北地万民，冬日再无冻毙之忧……”
文章不长，却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将番椒的来历、性状、功效，以及最重要的“利民”价值，描绘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更绝的是，文章的最后，还附上了一段批注：“此物于民大利，然性烈如火，体有沉珂旧疾者，或不能耐受，当慎用之。”
这一句，不仅显得客观公允，更是巧妙地，为秦仲山那次的“过敏”事件，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可以公之于众的理由！
“这是……”苏青宁的眼中，充满了震惊。
“这是在下连夜赶制的‘投名状’。”方玄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微笑，“冯明远说它是妖物，我们就说它是祥瑞！他说你‘惑众’，我们就说你‘惠众’！他想用舆论压死你，我们就用一篇雄文，把舆论，彻底翻转过来！”
“届时，你只需将此文，呈于公堂之上。我自会安排人，将此文抄录千百份，一夜之间，贴满整个清河镇的大街小巷！”
“到了那个时候，到底是妖物，还是祥瑞，就不是他冯明远一个人，说了算了！”
苏青宁紧紧地握着那卷《番椒考》，只觉得掌心发烫。
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文士，心中第一次，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杀人，何须用刀？
一支笔，一张纸，便是一支，可以扭转乾坤的千军万马！
“好！”苏青宁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就按先生说的办！”
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不过，”她话锋一转，补充道，“光有这些，还不够。冯明远是主审官，他若是一心偏袒，我们就算有再多的道理，也说不响亮。”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来听我们说。”方玄接口道，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苏姑娘放心，明日公堂，我保证，不仅会有清河镇的各大乡绅名流，甚至，连府城里，都会有‘恰好’路过的贵人，前来旁听。”
“看来，先生早己安排好了一切。”苏青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与虎谋皮，自然要准备得周全一些。”方玄淡然一笑，“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苏姑娘你这位主角，敢不敢，去闯一闯那龙潭虎穴了。”
“闯？”苏青宁闻言，却是站起了身。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清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她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先生错了。”
“这一次，我不是去闯。”
“我是去，砸场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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