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暮色钻进石村西头的老石屋时，石羿正攥着老石匠的手，指节泛着青白。屋内的油灯燃到了下半截，灯芯上结着颗黄豆大的灯花，把老石匠的脸映得像块晒焦的土坯——皱纹里藏着没擦净的石粉，眼角的泪沟陷得能盛下半盏茶，嘴唇干得裂着细缝，每呼一口气都像扯着肺里的旧伤，发出风箱漏风似的“嗬嗬”声。
“爷……”石羿的喉咙发紧，指尖蹭过老石匠手背上的老茧——那是五十年刻石头磨出来的，厚得能刮下石粉，掌心里还留着上午刻石狮子时蹭的青灰。他把老石匠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正顺着指缝流走，像春日里化在石板上的雪水。
老石匠的眼珠动了动，枯枝似的手指突然蜷了蜷，指甲盖里还嵌着石屑。石羿赶紧凑过去，鼻尖蹭到老石匠下巴上的白胡茬，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石粉的涩、艾草的苦，还有灶上温着的玉米粥的甜。
“佩……”老石匠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粗布，“木箱……最底下……”
石羿的眼泪“啪嗒”砸在老石匠手背上，他转身扑向墙角的老木箱——那是老石匠成亲时打的，柏木的板子己经发黑，锁孔里塞着半截旧布，箱盖边缘的铜活早锈成了绿疙瘩。他掀开箱盖，里面的东西撞进眼里：磨秃了头的凿子堆在角落，木柄上缠着破布；补了三次的粗布衫叠得方方正正，领口还留着石羿小时候蹭的饭粒；半块发硬的玉米饼用荷叶包着，荷叶边缘卷着焦边；最底下压着个红布包，红布褪成了淡粉，边角起了毛。
他指尖发抖地掀开红布，一枚石佩滚进掌心。凉——像摸了块刚从山涧里捞出来的青石板，凉得能浸进骨头缝。石佩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是不规则的椭圆，表面刻着模糊的五色纹路：青如深潭的水，红似灶里的火，黄像晒透的玉米，白若檐角的雪，黑如深夜的山。纹路刻得很浅，像是用最细的凿子慢慢抠出来的，摸上去能感觉到浅浅的凹痕，像风刮过沙滩留下的痕迹。
“爷……”石羿回头，老石匠的眼睛己经半阖，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他攥着石佩扑回床边，把佩贴在老石匠手心里：“是这个吗？爷，我找到了……”
老石匠的手指颤巍巍地碰了碰石佩，突然用尽全力抓住石羿的手腕。石羿能感觉到对方的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疼得他倒抽一口气，但他不敢动——这是老石匠最后一次抓他的手了。
“祖上传的……”老石匠的声音越来越轻，“你体内的火……能压着……”
屋外的雨突然变大，打在石瓦上“噼里啪啦”响，檐角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老石匠的手慢慢松开，滑落在床沿，石佩“叮”的一声掉到地上，滚进床底的阴影里。
石羿的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他跪在地上，胳膊伸进床底，指尖碰到石佩的瞬间，突然觉得掌心一热——不是灼人的烫，是像晒了太阳的棉被那种暖，顺着指尖往上爬，爬过手腕，爬过胳膊，最后钻进胸口。
他愣了愣，低头看着掌心的石佩。五色纹路突然泛起微光，青纹先亮，接着是红、黄、白、黑，像五股细流在石佩里绕圈。石羿突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的冬天：他蹲在老石匠的石坊里，看老石匠刻一尊石狮子，凿子落下时溅起火星，石屑飞到他鼻尖，痒得他打喷嚏。老石匠笑着用袖口擦他脸上的灰，说：“我家石儿的鼻子比狗还灵，将来能当最好的石匠。”可那天晚上，他突然发烧，浑身烫得像块烧红的砖，老石匠抱着他往山医那里跑，雪粒子打在脸上，老石匠的后背湿了一片，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石儿福大。”
后来山医说，石羿体内有“崩裂之气”，是从娘胎里带的，像颗埋在身体里的火种，随时会烧起来。老石匠没说话，只是从那天起，每天清晨都带着石羿去山涧里泡冷水澡，说是“压火”；每回刻石头时，都要把石羿的手包在自己手里，说“这样能把你的火引到石头里”。
石羿捡起石佩，红绳还系在上面——红绳是老石匠用灶上的棉线编的，当年编的时候，石羿蹲在旁边看，老石匠的手指绕着棉线，像绕着一团火：“等你满十二岁，就给你系上。”可石羿十二岁那年，老石匠摔了一跤，腰扭了，躺在床上三个月，这事就忘了。
他把红绳绕到脖子上，石佩“啪”地贴在胸口。瞬间，一股清凉顺着锁骨往下钻，像有无数根细凉的丝，裹住了他体内那些翻涌的“火”。他能感觉到——那些平时像沸腾的水一样在血管里乱撞的崩坏能量，突然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按住，慢慢沉下去，沉到石佩里。石佩的温度慢慢升起来，从凉到温，最后像贴了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刚好贴合他的体温。
油灯突然“噼啪”一声，灯花爆了。石羿抬头，看见老石匠的脸在灯光下变得柔和，皱纹里的石粉泛着淡金的光。他伸手摸了摸老石匠的额头，凉得像块旧石板。窗外的雨停了，风卷着艾草的香气钻进屋里——那是老石匠挂在门后的艾草，说是能“驱邪”。
石羿抱着石佩，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老石匠坐在门槛上，摸着石佩说：“我爹当年说，这佩是从山里捡的，刻着‘五行镇灵’的纹路。我小时候不信，首到你出生……”他的声音突然哑了，伸手摸了摸石羿的头：“石儿，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带着这佩，别让体内的火烧着自己。”
他低头看着石佩，五色微光还在闪，透过衣服，照在他胸口，形成淡淡的光晕。纹路里的青纹像是山，红纹像是火，黄纹像是土，白纹像是云，黑纹像是水——像把整座山都刻进了这枚小小的佩里。石羿用指尖摸着纹路，突然发现青纹的末端刻着个极小的“石”字，是老石匠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像他小时候刻的小兽。
床底传来“窸窣”的声音，石羿弯腰去看，发现老石匠的木箱底下压着一张旧纸。纸己经发黄，边缘卷着角，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墨色己经淡了：“石儿体内崩裂之气，祖佩能吸。每日寅时，佩会发热，需放在青石板上凉半个时辰。不可沾水，不可离身。”最后的落款是“爹”，后面跟着个歪歪扭扭的日期——是石羿七岁那年的冬天。
石羿的眼泪又掉下来，砸在旧纸上，晕开了几个墨点。他把纸叠好，放进怀里，贴着石佩。窗外的月亮出来了，银白的光洒在老石匠的脸上，洒在石佩上，五色微光和月光混在一起，像撒了一把碎星。
他攥紧石佩，能感觉到佩里传来的温暖——不是老石匠的体温，是一种更古老、更温柔的温度，像山涧的水，像石坊的风，像老石匠握着他的手刻石头时的温度。他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起伏，像老石匠刻的石狮子的背。
“爷，我带着佩。”石羿轻轻说，声音飘在屋里，像一片落在石桌上的石屑，“我不会让火烧着自己的。”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老石匠放在床头的粗布衫，露出里面的补丁——那是石羿去年给补的，针脚歪歪扭扭。石佩的微光突然亮了些，像是在回应他的话。石羿摸了摸胸口的佩，想起老石匠教他刻的第一块石头：是个小兽，刻得歪歪扭扭，老石匠笑着说：“像你，丑得可爱。”
他把脸贴在老石匠的手上，闻到石粉的味道，闻到艾草的味道，闻到属于老石匠的一切。石佩的温度还在，像老石匠的手，像小时候老石匠抱着他烤火时的温度，像所有他记得的、温暖的瞬间。
窗外的虫鸣响起来，是夏末的蝉，叫声里带着点疲惫。石羿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像老石匠刻的石佩上的纹路。他攥紧石佩，对着老石匠的脸笑了笑——像小时候老石匠教他的那样，嘴角扯到耳根：“爷，我会好好的。”
石佩的微光突然闪了三下，像是在点头。石羿抱着老石匠的手，慢慢闭上眼睛。屋里的油灯还亮着，灯芯烧到了底，发出柔和的光。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照在石屋上，照在青石板上，照在那枚刻着五色纹路的石佩上，照在所有未说出口的牵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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