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密密麻麻扎在张家沟的破屋瓦上，发出“沙沙”的响。
张富贵蜷缩在光板炕上，那堆破棉絮散发着霉味，黏在他滚烫的脊背上，像层化不开的脓。
一滴冰凉的雨水从屋顶破洞坠下，正砸在他眉心。
他眼皮颤了颤，却没力气抬，只喉咙里“嗬嗬”地响，像漏了气的风箱。
眼前忽明忽暗，先是看见自家粮仓堆得冒尖的麦子，他伸手去抓，却抓了满手黏腻的血——那是王老大倒在他面前时，从胸口涌出来的红。
接着又撞见王小梅的眼睛，黑沉沉的，像口深井，他掉下去，怎么也爬不上来。
“钱……我的钱……”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牙床都露了出来，
“丽丽……穿红裙子……去北京……”
话音未落，他忽然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猛地瞪大眼，浑浊的眼球差点凸出来。
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棉絮，把破布都绞出了洞：
“别过来！王老大！那批货是你自己要押的！不关我的事！”
他喉结剧烈滚动，发出杀猪般的嘶鸣，
“王小梅！你个小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滚开！”
窗外“咔嚓”一声，惨白的闪电劈开雨幕，瞬间照亮他那张扭曲的脸：皱纹拧成了疙瘩，嘴角淌着白沫，眼睛里全是血丝，像头濒死的野兽。
紧接着，雷声轰隆炸响，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脸上，他却连眨都不眨。
身子猛地抽搐了两下，像被抽走了骨头，随即彻底僵住。
那双眼到死都没闭上，空洞地对着漏雨的屋顶，仿佛还在盯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老婆早跑了，有人说看见她揣着个蓝布包往南山跑，鞋都跑掉了一只；也有人说在镇外的破庙里见着她，对着泥菩萨磕头，额头磕出了血。
首到两天后，对门的二婶子去倒泔水，一股恶臭顺着门缝钻出来，熏得她差点背过气。
她壮着胆子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像哭。
炕上的人早就硬了，身子底下淌出的黑水浸透了土炕，爬满了蛆虫。
消息像长了腿，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全村。
村口老槐树下，蹲着的、站着的，都嘁嘁喳喳：
“报应！早该有这么一天！”
卖豆腐的老汉推着车子经过，撇了撇嘴：
“当年他逼死王老大的时候，咋不想想有今天？”有人往地上啐了口：
“谁给他收尸？沾了晦气要倒霉三年！”最后还是老支书拄着拐杖来了，看着那扇敞着的门，叹了口气：
“终究是条人命。”
他喊了两个后生，找了块破席子，三两下卷了，往村外乱葬岗拖。
席子破了个洞，露出只枯瘦的脚，在泥地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印。
挖了个浅坑，连土都没拍实，就那么埋了。
一场秋雨过后，新土泡得发涨，和周围的荒草融在一起，连个土包都没留下。
几天后的北京，王小梅家的西合院里，阳光暖得像棉花。
小叶子穿着红棉袄，在院里玩耍，追逐着扑向王小军怀里，笑声脆得像冰糖。
张大美在厨房擀面条，擀面杖“咚咚”敲着案板，面香混着灶膛的烟火气飘出来。
王小军抡着斧头劈柴，
“咔”一声，木柴裂成两半，他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花。
“送信咯！”邮递员的声音在胡同口响起。
王小梅迎出去，接过那封贴着邮票的信，信封上是老支书那笔歪歪扭扭的字。
她指尖刚碰到纸，心里就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拆开信，几行字很快看完。她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纸角被捏出了褶。
王小军凑过来，嘴里还嚼着块红薯：
“姐，谁来的信？”
王小梅没说话，把信递给他。
王小军看完，手里的红薯“啪”地掉在地上。
他猛地攥紧拳头，喉咙里发出低吼：
“死了？活该！这老东西！当年他抢咱家地的时候，咋不想想有今天！”
他一脚踹在柴堆上，木柴滚了一地，“可惜了，没亲眼看见他遭报应！”
张大美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咋了这是？吵啥呢？”
王小军红着眼喊：
“妈！张富贵死了！死在他那破屋里，臭了才被人发现！”
“哐当”一声，张大美手里的擀面杖掉在地上。
她僵在原地，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那个压了她一辈子的名字，像块巨石，突然就没了？她想起小时候，他抢她手里的窝头；想起嫁人的时候，他把彩礼全拿走；想起王老大死后，他堵在门口骂她是“丧门星”……那些画面在脑子里转得飞快，她却一滴泪都没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走到石凳边坐下，望着墙头上那丛晒太阳的仙人掌，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
王小梅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那肩膀在发抖，像秋风里的叶子。
“妈。”她声音很轻，“都过去了。”
张大美这才回过神，抬手抹了把脸，不知啥时候湿了一片。
“没了……就这么没了……”
她喃喃着，忽然抓住女儿的手，那手很暖，带着劲，
“也好……真的也好……”
晚饭时，小叶子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
王小梅把信拿到灶房，就着煤油灯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纸边，把“张富贵”三个字烧得蜷起来，最后化成一小撮灰。
她用手指捻起灰，往窗外一撒，风一吹，就散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听着院里的虫鸣，心里像被水洗过，清清爽爽。大仇得报，却没想象中那么痛快，只觉得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担子。
可接下来两天，她总觉得不对劲。
放学回家，走到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总瞥见个穿蓝色工装的身影，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见她过来，就转身往拐角钻。
第一天她以为是错觉，第二天又撞见，那身影的步伐很沉，不像街坊邻居。
王小梅的心跳快了两拍。张富贵死了，可李爱国还在，孙家那伙人也还在，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张丽丽……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她放慢脚步，装作系鞋带，眼角的余光扫过拐角。
那身影躲在墙后，露出半截袖子，袖口磨得发毛。
她深吸一口气，首起身，继续往前走，脚步稳得像钉在地上。
推开院门，张婉如正和张大美说着话，桌上摆着刚做好的桂花糕。
“梅梅回来啦？”
张大美笑着招手：
“快尝尝，你小姨带来的桂花，香得很。”
王小梅走过去，拿起块桂花糕，甜香漫过舌尖。
她看着母亲脸上的笑，看着小姨眼里的关切，忽然笑了：
“妈，小姨，明天周末，咱带小叶子去北海公园吧？听说那儿的菊花开得正好。”
张婉如点头：
“好啊，我去雇辆车。”
张大美摸着小叶子的头：
“让她穿那件新做的小夹袄，红的，衬得气色好。”
屋里的灯光暖融融的，映着她们的笑脸。
王小梅咬了口桂花糕，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却没松。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底下，或许还藏着暗涌，但这一次，她不怕了。
有妈，有小姨，有弟弟，有小叶子，她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风浪都能扛过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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