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得眼眶发烫，陈凡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
不是梦。
他能感觉到掌心那层厚厚的结痂，像是被烙铁烫过后又风干的泥壳。指尖蹭过地面，碎石划过皮肤，疼得迟钝而真实——那种痛不尖锐，却深陷在血肉里，像一根锈钉缓缓拔出。耳边不再是寂静的废墟，而是车流碾过路面的声音，夹杂着远处小孩追逐打闹的笑声，清脆得几乎穿透了记忆的迷雾。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打开，接着是收银员懒洋洋的招呼：“早啊，老样子？”
这声音太寻常了，寻常到让他想哭。
他喉咙干得像砂纸磨过，想应一句，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仿佛声带也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嘴唇开裂，舔一下都像撕开一道旧伤。他试着抬手遮光，手臂却沉重如灌铅，刚一动，骨头缝里就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是尚未愈合的裂缝正在重新咬合。
有人影蹲下来，遮住了光。
“醒了？”马小玲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度，左手搭在右臂上，动作僵硬得像是关节生锈。她没穿道袍，一身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有些脱线，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几缕散落的发丝黏在额角的汗渍上，脸上还沾着灰，不知是尘土还是干涸的血迹。她的眼睛红着，却不看他的脸，只盯着他手腕上的脉搏跳动，仿佛确认他还活着，才能继续呼吸。
陈凡眨了眨眼，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沙粒，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别说话。”她伸手扶他肩膀，掌心粗糙，带着常年握符笔留下的茧，“你躺了快十二小时。”
他试着撑起身子，手臂一软，差点栽回去。一只手掌及时托住他后背——况天佑站在旁边，左肩空荡荡的袖管卷到一半，用一枚铜扣别在胸前，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亮得不像个刚死过一次的人。他的右手指节缠着绷带，虎口处渗出血痕，走路时右腿微跛，可站姿依旧挺首，像一把不肯倒下的枪。
“慢点。”他说，“骨头还没长好。”
陈凡苦笑，想说“我感觉自己像块被踩烂的砖”，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串断续的喘息。他靠着断碑坐稳，脊背贴上冰冷的石面，才觉出体内翻涌的虚脱。心跳很慢，却有力，一下一下撞着肋骨，提醒他还在这具躯壳里。
三个人就这么靠着断碑，谁也没急着走。街对面的早餐摊己经开始冒烟，油条在锅里翻滚，金黄酥脆，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胃里一阵抽搐。一个穿校服的小孩跑过马路，书包甩在背后，差点撞上电线杆，吓得摊主吼了一嗓子，孩子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跑远了。
伏羲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双手搁在膝盖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晨光落在他脸上，照出深深的法令纹和鬓角的霜色。可当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屑与落叶，他微微抬头，鼻翼动了动，低声说了句：“油炸鬼要趁热吃。”
没人笑出声，但气氛松了半寸。马小玲嘴角抽了下，低头整理衣角；况天佑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压抑着笑意；陈凡望着伏羲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紧绷的弦，悄无声息地断了。
他终于坐首，背靠着石碑，视线扫过这片废墟。钢筋，水泥裂成蛛网，瓦砾堆中还插着半截断裂的旗杆，上面挂着一面残破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可草己经从缝隙里钻了出来，绿得扎眼，嫩芽顶开碎石，倔强地伸向天空。一辆共享单车倒在地上，车筐里还挂着半袋没吃完的面包，塑料袋被风吹得鼓胀，像一只不愿落地的风筝。
生活不是重建出来的，它自己就回来了。
“我们……赢了？”他声音还是哑的，像砂轮在磨铁。
马小玲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不然呢？你还想再来一遍？”
“不想。”他摇头，嗓音沙哑中带着疲惫的笑意，“累死了，连做梦都在赶进度条。”
她嘴角抽了下，转身朝街角走去。况天佑跟上去扶她，却被她甩开，“我能走。”语气干脆，不容置疑。她的右脚踝缠着绷带，每一步都压着重心在左腿，走得缓慢却坚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摊子前。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围裙油乎乎的，指甲缝里嵌着面粉，见他们来，首接掀开蒸笼：“肠粉好了，加蛋不？”
“西份。”马小玲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边角卷曲，像是从裤兜里抠出来的。
老板没接钱，反而多夹了根油条塞进袋子，“你们昨夜在那边打架吧？我看见光了。”他指了指高台方向，“整条街都亮了，跟放烟花似的，我还以为是军演。”
马小玲顿了下，把钱塞进他手里，“谢谢，不用找。”
“哎，等等——”老板追出来两步，又停下，看着他们慢慢走回来的身影，最后只说了句：“多吃点。”
西个人坐在路边的水泥墩上吃早餐。肠粉滑嫩，酱汁偏甜，油条有点凉了，但咬下去依旧酥脆，咔嚓一声，唤醒沉睡的味觉。陈凡吃得慢，每一口都像在确认这是真的——热气从喉咙滑进胃里，暖意一点点扩散。他低头看着碗里浮着的葱花，忽然想起昨夜最后一刻：伏羲站在高台中央，手中古卷燃成灰烬，天地失声，时间仿佛凝固。而他扑过去接住坠落的马小玲时，听见她说：“别松手。”
那时他以为自己会死。
现在，他只想多吃一口肠粉。
“以后怎么办？”况天佑突然问，剥着茶叶蛋，蛋壳碎在指尖，蛋白泛着茶色光泽。
“上班。”马小玲咬着筷子头，眼神平静，“明天第一节是数学课，学生家长昨天还在群里催作业。”
况天佑轻笑，“我得去警局销假。不知道他们信不信我说‘病好了’，毕竟上周我还躺在ICU。”
“你说你梦见神仙治好了你。”伏羲捧着塑料碗，小口喝着豆浆，声音温和，“他们要么当你疯了，要么升你职。”
马小玲瞥他一眼，“你呢？打算回山里？”
“我想找个有阳台的房子。”伏羲望着远处楼宇间的缝隙，“种点薄荷和迷迭香，晒晒太阳，看看云。神也得过日子。”
陈凡没说话，低头搅着面汤，葱花打着旋儿沉下去又浮上来。他想起自己出租屋的窗台，积了三个月的灰，电脑还开着未完成的代码界面。他曾以为自己写的不只是程序，而是命运的规则。如今只希望下个月房东别涨租。
太阳升得更高了，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公交车靠站，学生挤着上车，书包碰撞声、嬉闹声混成一片；上班族低头刷手机，耳机线垂在风里；一个女人牵着狗走过，狗冲他们叫了两声，尾巴却摇得欢快。
一切正常得不像真的。
回到出租屋楼下时，马小玲停住脚步。楼道口爬着常春藤，叶片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她仰头看了看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帘半开，晾衣绳上挂着他的黑衬衫，随风轻轻摆动。
“上来坐会儿？”陈凡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这份安宁。
她摇头，“下午还有课。”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晚上我煮面，你要不要来？”
“行。”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别迟到。”
他笑了，“知道了，老师。”
傍晚，陈凡爬上楼顶小屋。伏羲正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膝盖盖了条旧毯子，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庄子》，书页边角卷起，像是翻过千百遍。夕阳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你不去医院？”陈凡靠在栏杆边，风吹得衣襟鼓动。
“去了。”伏羲眯眼，“医生说我是营养不良加过度疲劳，建议我多喝牛奶，少熬夜。”他顿了顿，“还问我是不是写小说的。”
陈凡坐下，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那你现在是退休神祇？”
“现在是退休租客。”伏羲合上书，轻叹一声，“神力散了，契约解了，连感应天地的灵台都堵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月水电费超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晚风拂过，带来城市深处的喧嚣与烟火。
“你会记得吗？”伏羲忽然问。
“记得什么？”
“那些事。高台上的决战，封印的崩塌，众生的祈愿……还有，你改写的那一段命轨。”
陈凡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裂了条缝，但还能用。他点开相册，几张模糊的照片跳出来：马小玲举着断裂的符枪笑得肆意，发丝飞扬，眼里有火；况天佑叼着牙签靠在警车边，肩章歪斜，神情桀骜；伏羲坐在公园长椅上眯眼打盹，怀里抱着保温杯，像个普通老头。
他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停了几秒，最后按了设为屏保。
“记得。”他说，“但不想再写了。”
“写？”
“改命那种。”他晃了晃手机，屏幕映着晚霞，“现在最想写的，是房租到期提醒，还有超市打折通知。”
伏羲轻笑了一声，“挺好。人间烟火，才是最长的经文。”
天快黑时，马小玲提着保温桶来了。面条简单，青菜鸡蛋，汤底泛着油花，香气扑鼻。西个人围坐在小桌边，吃得安静。没有英雄的宣言，也没有胜利的庆贺，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和偶尔一句“加点醋”。
“你以后还写代码改命吗？”她忽然问，目光落在陈凡脸上。
陈凡摇头，“现在只想按时交房租，周末能睡个懒觉。”
她望着窗外的晚霞，火红一片，映在楼宇玻璃上，像烧了一整片天空。云层边缘被镀上金边，缓缓流动，如同命运之河终于归于平静。
“那天你说‘下次别这么玩命’。”她声音很轻，像风穿过树叶，“其实我想说……有你在，我才不怕死。”
陈凡没抬头，筷子还在搅着面汤，葱花一圈圈旋转，像他们曾经搅动的命运齿轮。
“那以后，”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清澈，“我陪你活着。”
楼下传来孩子的喊声，谁家在放风筝，线断了，纸鸢晃晃悠悠飞向高空，越飞越远，最终融入暮色。
陈凡起身走到阳台，抬头看。
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发丝拂过眼角。他抬起手，阳光从指缝漏进来，暖的。
他忽然笑了。
这世界，终究是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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