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的礼仪，如同一条冰冷而冗长的河流，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向前流淌，吞噬着所有的情感，只留下刻板的程序和压抑的沉默。
停灵、祭奠、哭临……每一项仪式都在礼官的唱喏和百官的参与下，一丝不苟地进行。东宫内外，素白一片，香火不断，诵经声日夜不休，将那份死亡的气息烘托得庄严肃穆，却也愈发显得不近人情。
李世民如同一个被抽离了魂魄的木偶，穿着沉重的丧服，依照礼制，完成着每一项他必须完成的仪式。他站在灵堂前，接受百官的叩拜和哀悼，目光却常常穿透那些或真或假的悲容，落在棺椁之后那巨大的、冰冷的“奠”字上。
他的承乾，就躺在后面那具华丽的棺木里，离他不过数丈之遥，却己是天涯永隔。
每一次繁复的叩首，每一次机械的回礼，都像是在他心头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他看着那些臣子，看着他们恭敬哀戚的面容，却忍不住去想，这其中有多少人，早己将目光投向了新的目标，投向了那座因主人病倒而暂时沉寂、却从未真正远离风暴中心的魏王府？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些隐秘的、探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揣测着他的心意，衡量着未来的风向。
这哪里是葬礼？这分明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一场在死者灵前进行的、冰冷而残酷的政治预演。
而他，大唐的皇帝，却不得不作为这场博弈的核心，清醒地、痛苦地参与其中。
终于，到了发引之日。
天色未明，朔风凛冽，竟纷纷扬扬地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却细密冰冷，落在长安城的素缟之上，更添了几分凄清肃杀。
皇家的送葬队伍庞大而威严，旌旗幡幢尽为白色，在风雪中沉默地蜿蜒前行。百官缟素随行，哭声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李世民亲自扶柩出宫门。他扶着那具沉重冰冷的棺木，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却又因那彻骨的寒意而颤抖。棺木里面，是他再也见不到的儿子。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与眼角渗出的、尚未落下便己冰凉的湿意混在一起。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步伐沉重而缓慢，仿佛要将这最后的送别之路，走得再长一些。
道路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百姓。他们沉默地低着头，偶尔有压抑的啜泣声传来。储君夭折，总是一件令人唏嘘悲悯的事情。
然而，在这片巨大的、整体的哀戚之中，一些细微的、不和谐的骚动，还是未能完全避免。
送葬队伍行至某处街口时，风雪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零星的议论，顺着风飘了过来。
“……听说……是魏王殿下仁厚……将来必是明君……”
“……嘘！慎言！太子殿下灵柩在前……”
声音极低，很快便被风声和哭声淹没。
但李世民听到了。
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扶在棺木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悲凉，瞬间席卷了他。
他的承乾，尸骨未寒，灵柩在前，这些人……这些人竟然就己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为李泰鼓吹造势了吗？！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吓得那几个原本低头窃语的官员浑身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承乾：贞观遗殇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承乾：贞观遗殇最新章节随便看！再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李世民死死盯着他们，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扶紧了棺木，继续迈开了沉重的步伐。
他能做什么？在这送葬的路上，在儿子的灵柩前，厉声呵斥吗？那只会让这场葬礼，变成一场更大的笑话，让他死去的儿子，更不得安宁。
他只能将所有的愤怒、痛苦和恶心，死死地压抑在心底，任由它们如同毒火，灼烧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风雪更紧了。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冰冷的万分之一。
队伍沉默地前行，终于抵达了皇家的陵墓。
下葬的仪式更加繁琐而沉重。当那具巨大的、雕刻着蟠龙纹路的棺椁，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之中时，李世民站在墓坑边缘，风雪吹得他衣袂翻飞，身影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他看着工匠们上前，准备覆土。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慌攫住了他。仿佛一旦泥土覆盖，他就真的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儿子，连那一点冰冷的念想都将被彻底掩埋。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去，阻止这一切。
然而，礼官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地响起，宣告着仪式的下一步。左右的内侍和宗室亲王们，也都默默地看着他。
他再一次，被帝王的身份和职责，钉在了原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锹又一锹的黄土，混合着冰雪，洒落在华丽的棺盖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最终，那巨大的墓穴被彻底填平，与周围的地面再无二致，只留下一座新立的、光秃秃的墓碑，矗立在风雪之中。
“礼成——”礼官拖长了声音，宣告着这场盛大葬礼的终结。
百官跪拜，哭声再次响起，却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李世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座冰雕。风雪几乎将他染白，他却毫无知觉。
人们开始陆续退去，不敢打扰久久伫立的皇帝。
最终，陵园之前，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面对着那座新坟，和漫天风雪。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块冰冷刺骨的墓碑。碑上，刻着“大唐故恒山愍王承乾”的字样。
恒山愍王。这是他最后能给儿子的封号和谥号。
“愍”，哀痛也，怜恤也。一个充满了悲悯和遗憾的字眼。
可这区区一个字，又如何能承载得了他心中那滔天的悔恨与痛苦于万一？
“承乾……”他喃喃低语，声音破碎在风雪里，“父皇……对不起你……”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仿佛无声的回应。
天地苍茫，一片缟素。
唯有那座新坟，和坟前那孤独的帝王，见证着这最后、也是最绝望的告别。
雪，越下越大了，似乎想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与罪孽，都彻底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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