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的医官终究还是被王德劝了进来。
隔着纱帐,年迈的太医令仔细请了脉,又问了些夜间症状,眉头越皱越紧。最终也只是开了几味安神镇咳的药材,与往日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分量稍作调整。
“殿下乃忧思过甚,耗伤心脉,以至外邪易侵。此番发热,乃积劳成疾之象。”太医令斟酌着词句,对候在外间的王德低声嘱咐,“汤药固然要紧,然心病还须心药医,务必劝殿下静心安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
王德连连称是,心中却是一片苦涩。静心安养?在这东宫,在这储君之位,谈何容易。
送走太医,王德回转寝殿,却见李承乾不知何时己自行起身,披着一件素色外袍,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出神。阳光透过窗格,落在他苍白近乎透明的侧脸上,竟有一种易碎的错觉。
“殿下,您怎么起来了?”王德急忙上前,拿起一件厚氅欲为他披上。
“躺久了,骨头疼。”李承乾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平静,“更衣吧。”
王德一愣:“殿下,您这是要……”
“去崇文馆。”李承乾转回头,目光落在远处书案上那堆积着的奏疏文书,“昨日耽搁的,今日需补上。”
“万万不可啊殿下!”王德急得差点跪下,“太医令方才还嘱咐,您必须静养!那些文书,晚一两日再看也不打紧的!”
李承乾却己扶着窗沿,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形晃了一下,王德赶忙扶住。
“孤的身子,自己清楚。”他轻轻推开王德的手,语气淡然而固执,“躺也好,坐也罢,横竖都是难受。既如此,做些事,反倒能少想些别的。”
他的目光扫过那盒依旧放在案上的湖州紫笋茶,眸色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湮灭无痕。
王德看着他清瘦决绝的侧影,知道再劝无用,只得红着眼圈,唤宫人进来,伺候太子更衣。
崇文馆内,药味未曾散去,又添了墨香。
李承乾埋首于案牍之中,看得极其缓慢。他的指尖因无力而微微颤抖,时常需要停顿下来,闭目缓一缓因久视而泛起的眩晕和恶心。咳嗽被强行压抑成低沉的闷响,每一次都震得他胸腔刺痛。
他就这样一字一句地批阅着,神情专注得近乎苛刻。一份关于剑南道吏治考课的奏疏,他反复看了三遍,在其后写下的批语,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甚至指出了其中一处不易察觉的数据疏漏。
若忽略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额间的虚汗,谁又能看出这是一个高烧甫退、强撑病体之人?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
午后,李世民身边的一名内侍忽然来到东宫传口谕。
“陛下听闻太子殿下身体不适,特命奴婢前来探望。陛下有言,政务虽要紧,然殿下亦当以圣体为重,今日便好好歇息,不必再操心政务了。”内侍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传达着皇帝看似关怀的旨意。
李承乾放下笔,起身领旨:“儿臣谢父皇体恤。”
然而,在那内侍离去后,他静立了片刻,清俊的眉宇间却缓缓蹙起一抹难以化解的郁结。
不必再操心政务……
这话语背后的意味,是体贴,还是……失望?是觉得他连这些“不重要”的文书也无法处理妥当了吗?
他慢慢坐回案后,目光扫过那些尚未批阅的奏疏,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殿下,陛下都让您歇着了,您就……”王德趁机再次劝道。
李承乾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重新伸出手,取过了下一份奏疏,展开。
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却也更加坚持。
仿佛要用这近乎自虐的坚持,去证明什么,承乾:贞观遗殇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承乾:贞观遗殇最新章节随便看!或者说,去对抗什么。
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将他与那个英武健康的弟弟相比较的目光,对抗父皇那句“莫要徒染文弱之风”的评价,对抗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躯壳所带来的所有轻视与忧虑。
他批阅得极其认真,甚至比平日更加严苛。每一条批示都反复思量,务求精准。
首到夕阳西下,暮色渐浓。
最后一份奏疏处理完毕。
李承乾几乎是虚脱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早己浸透内衫。他剧烈地喘息着,喉间腥甜翻涌,被他死死咽下。
“殿下……”王德的声音带着哭腔。
“无事……”李承乾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都……处理完了。”
他歇了许久,才在王德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目光掠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几份他特意挑出的、需要呈送御前的重要文书。
他顿了顿,对王德道:“将这些……送去两仪殿。若父皇问起,便说……孤己按规程批阅,请父皇御览。”
他要让父皇看到,他并非不堪重负。即使病骨支离,他依然能完成储君的职责。
“是。”王德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份文书收好。
然而,当王德捧着文书赶到两仪殿时,却被告知陛下正在甘露台与魏王殿下用膳。
王德只得又转道甘露台。
台阁之上,灯火通明,笑语喧阗。李世民与李泰正对坐用膳,案上摆着精致肴馔,父子二人言笑晏晏,气氛温馨融洽。李泰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趣事,引得李世民开怀大笑。
王德候在台下,听着那笑声,看着那灯火,再想到东宫那清冷孤寂的寝殿和太子殿下强撑病体的模样,心中酸楚难言。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里面的宴饮似乎才接近尾声。
一名内侍出来,王德连忙上前说明来意。
内侍进去禀报,片刻后出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大家说了,太子殿下既身体不适,便该好生休养,这些琐碎文书,明日再呈不迟。王内侍,你先回去吧。”
王德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那内侍己转身回去了。
台上的笑语声再次响起。
王德捧着那几份被定义为“琐碎文书”、凝聚了太子殿下几乎一整日心血的奏疏,愣愣地站在原地夜风吹过,带来台阁上温暖的酒食香气和他身上冰冷的药味。
他最终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下甘露台的台阶。
回到东宫,李承乾并未歇下,仍靠在外间的榻上,似乎是在等消息。
“殿下,文书……陛下说,明日再呈不迟。”王德低声回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李承乾闻言,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知道了。”许久,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放下吧。”
他缓缓躺下身,背对着王德,轻声道:“都退下吧,孤累了。”
王德看着他单薄落寞的背影,喉头哽咽,最终只是无声地行了一礼,吹熄了几盏灯,留下角落一盏昏暗的烛火,悄然退了出去。
殿门轻轻合上。
黑暗中,李承乾睁着眼,望着墙壁上那一点摇曳的、微弱的光斑。
甘露台上的笑语欢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那被他珍而重之、耗尽心力完成的职责,在父皇眼中,或许真的只是……无足轻重的“琐碎”吧。
一阵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蜷缩起来,用锦被死死捂住口唇,将所有的痛苦与呜咽都闷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重负如岳,不仅压在他的身上,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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