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亮，下河村的祠堂前便己站满了人。
没有喧哗，没有交谈，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脸上带着一种肃穆的悲戚。祠堂前的空地上，并排停放着两具简陋的薄木棺材，那是村里为了战死的两个团练兄弟，连夜赶制出来的。
林越一身黑衣，亲手为两口棺木点燃了三炷长香。青烟袅袅，混杂着清晨的寒露，带着一丝悲凉的意味，缓缓升腾。
他转过身，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面对着那两个哭得几近昏厥的家庭。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今天，我们在这里，送别我们的英雄，周大壮，孙二狗。”
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念出了这两个朴实得掉渣的名字。
“他们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但在昨天，他们更是战士。是为了保护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为了保护身后的妻儿父母，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士！”
“有人可能会问，他们死得值不值？我会告诉你们，值！”林越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力量，“因为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三百多口人的安宁！因为他们的倒下，才让我们其他人，能够继续站着！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为下河村筑起了第一道防线！”
他走到那两个悲痛欲绝的家庭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林越，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周家、孙家的事，就是我林越的事，就是我们整个下河村的事！他们的父母，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父母！他们的妻儿，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妹和子侄！只要下河村还有一粒米，就绝不会让他们饿着！只要下河村还有一寸布，就绝不会让他们冻着！”
“我宣布，追授周大壮、孙二狗为下河村‘一等烈士’！其家人，终身享受村公所最高供奉！他们的名字，将第一个被刻上我们下河村的英雄碑！为后世子孙，永世铭记！”
说罢，他亲自上前，与王大山、李二牛等人一起，抬起了其中一口棺木。
“英雄，归乡！”
林越的吼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英雄，归乡——！”
所有的团练队员，所有的村民，都跟着齐声怒吼。那声音，充满了悲壮与力量，驱散了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悲伤，化作了一股百折不挠的凝聚力。
这是一场葬礼，更是一场誓师。
林越用最庄重的方式，告诉了所有人，为这个集体而牺牲，将会得到何等的荣耀与回报。他要让每一个战士，都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走上战场。他要让每一个村民，都将这个集体的荣辱，视为自己的生命。
……
葬礼过后，整个下河村，都迸发出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建设热情。悲痛，被转化为了最原始的动力。
村子西边的山脚下，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采石场。那二十多个悍匪俘虏，在团练队员的严密看管下，成为了最主要的劳动力。他们挥舞着铁镐和锤子，将一块块巨大的青石从山体上剥离下来，再用简易的撬棍和滚木，哼着沉闷的号子，运往村庄。
环绕着村庄的土墙，被尽数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的、宽阔坚实的石头地基。村里的男女老少，除了必要的人手，几乎全员出动。妇人们负责挑水和泥，孩子们负责搬运小块的碎石填补缝隙，老人们则在一旁烧水做饭，确保所有人都能有一口热食。
而在村东的校场上，王大山正用他那雷鸣般的嗓音，操练着新入队的西十名团练。
“都给我听着！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扛锄头的农民！你们是兵！是刀！是保护我们下河村的墙！你们手里的刀不是用来切菜的，是用来杀敌的！你们身上的甲不是用来好看的，是用来保命的！谁敢在训练场上偷懒，就别怪老子在战场上，第一个砍了他！”
新兵们的队列站得歪歪扭扭，动作笨拙不堪，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子狠劲。他们亲眼目睹了昨天那场血战，亲眼看到了同伴的死亡，也亲眼看到了胜利后的荣耀。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严酷的训练，是为了什么。
林越没有过多地干涉军事和工程。他将专业的事，交给了专业的人。他相信王大山的治军能力，也相信李伯山的统筹能力。
他自己，则带着李伯山和几个村里最有经验的老农，来到了村北那片最大，也最贫瘠的盐碱地。
“越哥儿，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啥？”李伯山看着脚下这片泛着白色碱花的土地，不解地问道，“这地，连最贱的草都长不活几根，咱们费了老大劲开出来，种啥都白搭啊。”
“伯山叔，各位大爷。”林越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麻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表皮呈黄褐色、上面还有几个凹陷芽眼的古怪块茎。
“这是……”李伯山凑上前，拿起来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土腥味，“这是什么瓜的根？老头子我种了一辈子地，可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就是，看着跟山里的毒芋头有点像。”另一个老农也皱起了眉头，“这东西，能吃？”
“它叫‘土豆’。”林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是我从一本祖传的古籍上看到的祥瑞之物。书上说，此物不畏寒，不择地，哪怕是在这等贫瘠的盐碱地上，也能生根发芽。而且，它一旦种下，一亩地产出，可达……三千斤！”
“啥？！”
“三千斤？！”
“越哥儿，你没说胡话吧！”
在场的所有老农，包括李伯山在内，全都惊得跳了起来！他们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亩产三千斤！这是什么概念？
这个时代，最好的水田，风调雨顺的年景，亩产也就三百斤顶天了！这片鸟不拉屎的盐碱地，能产出三千斤？这不是神仙种的地吗？
“我知道你们不信。”林越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反应，他平静地说道，“所以，今天我带大家来，就是要做个试验。”
他将带来的那一百斤土豆种子，全部倒在了地上。
“按照古籍上的方法，我们要将这些土豆切成小块，每一块，都要保证有一个芽眼。然后，在这片地上，挖上半尺深的沟，每隔一步，放上一块，再复上土。”
李伯山看着林越那认真的神情，心中的震惊渐渐化为了疑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越哥儿，这……这法子听着闻所未闻。而且现在都快入冬了，地里下了种，不都得冻死吗？要不……咱们先找一小块地，试种一下？要是成了，明年开春再大面积种也不迟。这一百斤种子，要是都糟蹋了，太可惜了。”
他的想法，代表了所有老农的心声。这是最稳妥，也最符合常理的做法。
然而，林越却摇了摇头。
“不行。”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我们没有时间等到明年开春了。”
他没有解释青州太守的威胁，但他那凝重的神情，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伯山叔，各位大爷。”林越的目光，诚恳地看着他们，“从我回到村子那天起，我做的哪一件事，出过差错？是挖井，是制盐，还是练兵？”
众人沉默了。
确实，林越创造的奇迹，己经多到让他们麻木。这个年轻人，似乎总能拿出一些颠覆他们常识，却又无比有效的东西。
“我只问你们一句，”林越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你们，还信不信我？”
李伯山看着林越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土豆块茎紧紧一握，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信！”他咬着牙，重重地说道，“越哥儿，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这把老骨头，就陪你再疯一次！”
“对！我们信里正的！”
“里正让咱们种，咱们就种！”
林越的威望，在这一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好！”林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就开始吧！今天，我们就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亲手种下我们下河村的……希望！”
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
他们按照林越的指示，将土豆切块，挖沟，播种。动作虽然生疏，却一丝不苟。那些被村民们视为“废地”的盐碱滩，第一次被犁铧和锄头，细细地翻开。
冰冷的泥土，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当最后一垄土豆种下时，天边己经泛起了晚霞。
林越站在田埂上，看着那片被重新规整过的、广阔的土地，心中充满了期待。他知道，只要等到这些土豆发芽、成熟，下河村的根基，就将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固。
这片土地，将不再仅仅是产盐的工具。它将成为一片能养活数千人，乃至数万人的沃土。
而正在村子周围拔地而起的石墙，则将成为保护这片沃土的、最坚硬的磐石。
剑与种子，武备与农耕。
在这乱世之中，唯有两者兼备，才能真正地立于不败之地。
林越回头，看了一眼热火朝天的村庄，又望向了通往外界的那条小路。
他的心中，开始盘算着另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和陆景交盐的时候了。这一次的见面，或许，能比这些土豆，带来更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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