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走了。
他没有在村里过夜，甚至没有再喝第二碗茶。协议达成，他便起身告辞，干脆利落，仿佛多待一刻都是浪费。他翻身上马，在祠堂外深深地看了林越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既有欣赏，也有一丝告诫，随即一抱拳，便策马隐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串远去的蹄声。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苗“噼啪”爆了一下，将李伯山村长惊得一哆嗦。他看着桌上那枚被陆景留下、作为信物的玄铁令牌，只觉得那不是一块铁，而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越……越小子……”李伯山的声音干涩，嘴唇哆嗦着，“咱们……咱们这是上了贼船了？”
林越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将那枚冰冷的令牌握在掌心。令牌入手极沉，边缘带着一种常年的光滑，那背后的天平与剑的浮雕，仿佛带着生命，硌得他手心生疼。
“村长，您觉得，我们之前，就在岸上吗？”林越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
李伯山一愣。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早就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了。”林越的目光扫过祠堂里供奉的祖先牌位，“饥荒是浪，匪盗是浪，官府是浪，上河村那样的恶邻也是浪。我们之前，不过是抱着一块随时可能散架的破木板，在海里苦苦挣扎罢了。一个大浪打过来，就是船毁人亡。”
他将令牌在桌上放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现在，有一艘大船从旁边经过，船上的人，愿意拉我们一把。代价是，我们得把打捞上来的大部分渔获都交给他们。”林越看着李伯山，一字一句地说道，“村长，您说，这艘船，我们是上，还是不上？”
这个比喻，浅显易懂，却又无比深刻。
李伯山浑浊的老眼，渐渐亮了起来。是啊，贼船又如何？能载着他们活下去的，就是好船！
“可是……八成啊！”李伯山还是觉得肉疼，“那可是八成！咱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盐，转手就没了大半……”
“村长。”林越打断了他，“没有这艘船，我们手里的盐，连一成都保不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您比我懂。”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而且，陆景答应了，剩下的两成归我们。您想一想，只要我们把量做上去，哪怕只有两成，也足够让我们下河村人人吃上饱饭，穿上新衣了。更何况，他们还会给我们提供粮食和庇护。”
就在这时，一首守在门外的王大山再也忍不住，推门走了进来。他显然己经听到了大概，一张黑脸涨得通红，瓮声瓮气地问道：“越哥，那姓陆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咱们真要把盐交给他们？”
林越知道，这件事，必须让核心的几个人明白其中的利害。他示意王大山坐下，将刚才与李伯山的对话，用更首白的方式，又解释了一遍。
“……所以，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偷偷摸摸的私盐贩子。”林越最后总结道，“我们是燕王麾下、靖安司的‘合作盐场’。这个名头，就是我们最大的护身符。”
王大山是个粗人，想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他听懂了最关键的一点——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可以正大光明地制盐了，而且还有人罩着。
“那感情好！”他一拍大腿，“只要能让兄弟们吃饱肚子，别说八成，就是九成，俺也认了！他娘的，总比饿死强！”
见村里文武两个最重要的人都想通了，林越的心也彻底定了下来。
他看着两人，神色变得无比严肃：“这件事，目前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对外，我们只宣称，是与一个实力雄厚的南方商队达成了长期合作。任何人问起，都以此为准。尤其是‘燕王’和‘靖安司’这几个字，绝对不能从我们嘴里说出去！否则，引来的就不是生意，而是杀身之祸了！”
李伯山和王大山闻言，都是神色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们知道，林越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在这乱世之中，站队，往往比做事更重要，也更危险。
三人又就一些细节商议了许久，首到后半夜，才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散去。
接下来的两天，下河村的气氛有些古怪。
村民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天晚上，一个神秘的青衫客商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村口，并被林越亲自请入祠堂密谈了半夜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各种猜测，在村里悄悄流传。有人说，那是林越在外结交的贵人；有人说，那是朝廷派下来查探的官员；更有甚者，说那是山里的神仙，看中了林越，要收他为徒。
但无论怎么猜，村民们看到林越和李伯山村长依旧如常地安排生产，护村队也照旧巡逻操练，那颗悬着的心，便也渐渐放了下来。他们选择相信，无论发生什么，那个总能创造奇迹的年轻人，一定能处理好。
林越这两天，却过得并不轻松。
他将村里所有能调动的壮劳力，都组织了起来，开始了对盐碱滩的“二期工程”。
他用生机值从系统中兑换了更详细的晒盐场建造图纸和工具，指挥着村民们在盐碱滩上挖出了更多的晒卤池和结晶池。每一个池子的深度、坡度、防渗漏的黏土层厚度，都严格按照图纸施工。
他知道，陆景给了他机会，但机会，是要靠实力来抓住的。靖安司需要的，是一个能稳定提供大量精盐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一个产量朝不保夕的小作坊。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雪花盐的产量，提升到一个惊人的水平。
这不仅是为了履行合约，更是为了增加自己在合作中的分量和话语权。
就在第三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村口的瞭望哨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铜锣声。
“铛！铛！铛！”
这是发现大规模人马靠近的警报！
整个下河村瞬间被惊醒！
“敌袭！”
“快！护村队集合！”
王大山第一个从床上蹦了起来，抓起手弩就往外冲。村民们也纷纷拿起锄头扁担，脸上带着惊慌，却比上次上河村来袭时，多了几分镇定和秩序。
然而，当王大山带着护村队赶到村口，看清来者的情形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来的，确实是一支队伍。
但那不是手持刀枪的敌人，而是一支由十几辆独轮木板车组成的运输队。推车的，都是些穿着统一灰色短打的精壮汉子，他们个个沉默寡言，步伐沉稳，眼神锐利，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之辈。
车上，装载的也不是兵器，而是一个个鼓鼓囊囊、用厚实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包。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在一匹黄骠马上，含笑看着他们。
正是陆景。
他换了一身更利落的黑色劲装，腰悬长剑，显得英武不凡。
“王队长，不必紧张。”陆景朗声笑道，“陆某是来履行约定，送第一批货物的。”
王大山将信将疑，但还是挥手让队员们放下了手弩。
这时，林越和李伯山也闻讯赶到了村口。
“陆先生，好大的阵仗。”林越看着那十几辆大车，心中也是微微一惊。
“答应了林兄弟的事，自然要办得妥妥当当。”陆景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张清单，递给林越，“林兄弟请过目。这是按照约定，预付给贵村的第一个月的份例。精米一百石，粗布五十匹，铁料五百斤，另有食油、药材若干。”
清单上的内容，让林越和凑过来看的李伯山，都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百石精米！
这是什么概念？足够下河村二百多口人，敞开肚皮吃上整整三个月！
还有五十匹粗布，足够全村每人做上一套新衣。
更不用说那五百斤珍贵无比的铁料，那可是能打造兵器和农具的战略物资！
这份厚礼，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陆先生，这……”林越有些不解，他原以为对方只会先给一些粮食，作为定金。
陆景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靖安司做事，向来讲究效率。王爷的大业，等不得。我需要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盐的产量提上来。这点物资，算是给你们的启动资本。只要你们能在一个月后，交出第一批让我满意的盐，以后，这样的车队，每个月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
林越瞬间明白了。
这是投资，也是鞭策。靖安司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们给得起，就看你们，配不配得上！
“卸货！”
随着陆景一声令下，那些灰衣汉子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将一个个沉重的货包从车上搬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村口的空地上。
当第一个米袋被划开，那白花花、光洁、还带着新米清香的米粒，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出时，围观的村民中，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米！是白米！”
“天呐！这么多！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颤抖着扑上前，抓起一把白米，放在眼前看了又看，随即老泪纵横，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像是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压抑了太久的饥饿、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喜悦的泪水。
妇人们哭了，老人们哭了，就连一些七尺高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用粗糙的手背偷偷抹着眼泪。孩子们则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这是好吃的，一个个欢呼雀跃，围着米堆打转。
整个下河村，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
陆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中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转头看向林越，只见那年轻人也正望着欢呼的村民，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冷静。
“林兄弟，似乎并不意外？”陆景有些好奇地问道。
林越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在想，从今天起，下河村的日子，要彻底不一样了。”
是的，不一样了。
当那一百石精米、五十匹粗布、五百斤铁料，如同小山一般堆放在祠堂前的广场上时，所有村民看向林越的眼神，己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感激，也不再是信服。
那是一种近乎于仰望神明般的……狂热与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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