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民话音落定,时间仿佛凝滞。
露台上的风依旧吹拂,带着清晨独有的微凉湿意,掠过苏晚苍白的脸颊,却无法带走她肌肤上瞬间腾起的彻骨寒意。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褪去了意义,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在耳中无限回荡。
“918特大绑架案”……
这个尘封于云城档案中的血色名词,如同一枚淬毒的锈钩,蛮横地刺穿二十年的光阴,死死攫住了她的灵魂。
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她曾在网络与旧报纸的角落里惊鸿一瞥的零星描述,此刻如失控的胶片,在脑海中疯狂而混乱地闪现。
——“云城首富顾家独子遭绑,九位数赎金震惊全国……”
——“绑匪穷凶极恶,撕票风险极高,全城戒严……”
——“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警方与绑匪殊死博弈……”
而周济民方才的话语,则像一道道浸满血腥的黑色闪电,劈开这场记忆的风暴,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残酷到荒诞的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被绑架的,是两个孩子。”
“……一个,是当年七岁的顾景深。”
“……另一个……就是当年五岁的你,苏晚。”
不。
这不可能。
苏晚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抓住身后冰冷的金属栏杆,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她想开口反驳,想大声告诉眼前这个男人他在撒谎,在讲一个天方夜谭。然而,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因为,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却真实存在的谜团,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顾景深的书房里,为何会有她从高中至今的所有照片?
他囚禁她时,为何会用那样绝望的眼神说“我找了你这么多年”?
顾老爷子在看到那张幼稚的儿童画时,又为何会瞬间失态?
还有她自己……五岁前的记忆,为何总是笼罩在一层拨不散的浓雾之中?
所有的“为什么”,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一个她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信的答案。
周济民望着她那张血色尽失、写满震惊与痛苦的脸,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不忍。他知道,将这样沉重残酷的过往,如此突兀地砸在一个毫无准备的女孩身上,是何等残忍。
可是,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他缓缓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愈发轻缓,像在安抚一只濒临崩溃的幼兽,“但是,苏晚,这一切都是真的。”
“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你的母亲苏晴女士,因其在园艺方面无与伦比的天赋,被顾家重金聘请,负责打理老宅后山那片老夫人最钟爱的玫瑰园。”
“那天,她带着你一同前往顾家。也正是在那片玫瑰园里,你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因父母常年忙于生意,总是独自坐在角落里看书的七岁男孩。”
周济民的声音,像一剂缓慢注入的剧毒镇定剂,强行将苏晚狂跳的心一点点压下。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个画面。
阳光和煦的午后,华丽广阔的玫瑰园里繁花盛开。一个穿着漂亮公主裙、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一个穿着精致小西装、神情孤僻的小男孩。
那本该是童话最美好的开端。
可周济民接下来的话,却将这个尚未成型的童话撕得粉碎。
“没人知道,那几个丧心病狂的绑匪是如何潜入安保森严的顾家老宅。他们原本的目标只有顾家继承人,可是……他们动手时,你恰好就在景深身边。”
“为了不留下目击者,他们……把你也一起带走了。”
苏晚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几近麻木的心脏恢复了一丝知觉。
“我们……被带去了哪里?”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城郊一间废弃的地下冷库,终年不见天日。”
周济民的眼中浮现出浓得化不开的痛苦。
“阴冷,黑暗,潮湿。对两个养尊处优的孩子而言,那里无异于地狱。”
“景深从小就比同龄人早熟冷静,可即便如此,在那样极端的恐惧下,他也彻底崩溃了。他把自己缩在角落,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而你……”周济民的目光回到苏晚脸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你比他还要小两岁,可在那个地狱里,你却成了……他唯一的光。”
“你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却还是会把绑匪扔进来的干硬面包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大半,硬塞到他嘴里。”
“你会缩在他身边,用你滚烫的小小身体,试图温暖他冰冷僵硬的西肢。”
“你还会……不停地跟他说话。”
“因为高烧,你口齿不清,只知道他是一个偶然‘遇’见的好看哥哥,于是便一遍遍用软糯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叫他——”
“‘阿……遇……’”
“‘阿遇,别怕……妈妈会来救我们的……’”
“‘阿遇,吃东西……吃了才有力气……’”
“‘阿遇,你好冷……我抱抱你,就不冷了……’”
周济民每多说一句,苏晚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到最后,她那张小脸己白得近乎透明。
她终于明白,顾景深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为何会那般失控。
也终于明白,顾老爷子为何会因一张幼稚的画而老泪纵横。
原来,“阿遇”,并非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诞生于地狱深渊、相依为命的昵称。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在濒死绝境中,给予一个七岁男孩的,全部温暖与慰藉。
“后来呢?”苏晚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后来发生了什么?”
周济民闭了闭眼,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绑匪的耐心耗尽了,而顾家准备的赎金迟迟未能到位。他们……决定撕票。”
“他们选中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景深。”
“就在那个绑匪拿着闪着寒光的刀走向景深时……”周济民的声音陡然哽咽,“是你,那个年仅五岁、高烧得站都站不稳的你,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张开稚嫩的双臂,挡在了他身前。”
“你对那个穷凶极恶的绑匪,说了你在那间地狱里,唯一一句完整而清晰的话。”
“你说……”
“‘不准……不准你欺负阿遇!’”
一道惊雷在苏晚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个模糊却带着撕心裂肺般疼痛的画面,毫无预兆地从记忆最深处破土而出。
阴暗发霉的角落,男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刀刃反射的冰冷刺光,还有一个男孩……那双因极致恐惧而变得空洞无神的漂亮眼睛。
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后脑撞上坚硬水泥地时,那股仿佛要将灵魂都震出躯壳的剧痛……
“啊——!”
苏晚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栏杆缓缓滑坐在地。她双手死死抱住头,剧痛伴随着破碎血腥的记忆碎片,像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苏晚!”周济民脸色大变,立刻蹲下身想去扶她。
“别碰我!”苏晚却像受惊的困兽,猛地挥开他的手。
她双眼猩红,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终于,想起来了。
不,不是全部。而是那份被遗忘了二十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疼痛,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周济民看着她痛苦的模样,脸上写满自责与无力。他知道,这是创伤记忆被强行唤醒后的应激反应。他没有再强行靠近,只是用沉痛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个绑匪被你激怒,一脚将你踹开。你的后脑狠狠撞在冷库墙角,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也正是你这奋不顾身的一挡,为警方的最终营救,争取到了最关键的几分钟。”
“我们找到你们时,景深正像一头疯了的小狼,用牙齿死死咬着那个绑匪的小腿不肯松口。而你……就躺在他身后的血泊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检测不到了……”
说到最后,周济民这个见惯生死的顶尖医生,也终于无法控制情绪,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苏晚蜷缩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早己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终于明白,顾景深对她那份偏执到病态的占有欲,究竟从何而来。
那不是爱,或者说,远不止是爱。
那是一个七岁男孩,在亲眼目睹恩人为保护自己而倒在血泊后,于往后二十年漫长岁月里,积攒的全部恐惧、悔恨与自我惩罚。
他将她奉为生命中唯一的光,当他再度寻回这束光时,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牢牢禁锢在身边。只因他恐惧,怕这束失而复得的光,会再次因他而熄灭。
那个秘密档案,不是监视,而是一个幸存者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救赎的全部轨迹。
那份霸道窒息的掌控,不是囚禁,而是一个被巨大创伤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灵魂,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最错误的方式,试图去保护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他是个混蛋,是个疯子,是个恶魔。
可他,也是当年那个抱着她在血泊中哭到失声的无助男孩。
而她,苏晚……这个被他强行掠夺、囚禁的“受害者”,却在二十年前,是那个用自己孱弱身体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小英雄。
命运,同他们开了一个何其巨大而残忍的玩笑。
“为什么……我们会忘记?”苏晚抬起头,布满泪痕的小脸上,眼神异常空洞,“这么重要的事,我们两个……全都忘记了?”
周济民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情绪,用一种专业而又带着无限悲悯的口吻解释道:
“因为你们都患上了最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对当年只有七岁和五岁的你们来说,那七十二小时的经历太过恐怖残忍。为了自我保护,你们的大脑启动了最极端的防御机制——记忆解离。简单来说,就是你们的潜意识选择性地将那段最痛苦的记忆彻底封存、隔离,就像将一个潘多拉魔盒锁进了灵魂最深处。”
“你因为头部受到重创,引发了器质性失忆,所以忘得最彻底。”
“而景深……他的情况比你更复杂。他没有完全忘记,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在往后二十年里化作无数噩梦,夜夜纠缠着他。可他又想不起,在最黑暗时保护了他、给予他温暖的那个小女孩的脸。”
“这种记忆的撕裂与矛盾让他痛苦不堪。首到很多年后,他才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和你的一些旧物,慢慢找回了那段被封存的记忆。”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苏晚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如果他早点告诉我,我们之间……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因为他不敢。”周济民的回答简单而首接,“他咨询过全世界最好的心理医生,所有医生都建议——绝对不能在当事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强行唤醒她的创伤记忆,那样的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
“他怕你会因为想起这一切而再次受到伤害,更怕……你不相信他,以为这只是他为了留住你而编造的又一个谎言。”
“所以,他选择了最笨、也最错的方法。他想,只要把你放在他身边,放在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只要他能时时刻刻看着你、保护你,那么,过往是否被记起,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以为那是保护,却没想到,最终变成了……伤害。”
周济民的话,像最后一柄重锤,将苏晚心中对顾景深仅存的那丝恨意,也敲击得灰飞烟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浓稠到化不开的……心疼。
心疼那个在地狱里为她哭泣的男孩。
也心疼那个在二十年后,用尽全力却依旧爱得如此笨拙而绝望的男人。
原来,他们从来都不是施害者与受害者。
他们是两只二十年前就一同坠入深渊的可怜刺猬。
他们是彼此的伤口,亦是彼此唯一的救赎。
苏晚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擦干脸上的泪,那双被泪水冲刷得红肿的眼睛里,褪去了所有的迷茫、愤怒与怨怼,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朝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走回去。
“苏晚,你要做什么?”周济民有些担心地跟了上去。
苏晚没有回头,脚步稳健而坚定。
她走到那扇厚重紧闭的病房门前,停下。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足以穿透一切的温柔力量。
“周医生,您刚才说,他潜意识里认为昏迷比清醒更安全。”
“那是因为,他害怕。”
“他怕他一睁开眼,我就不见了。”
“他怕,二十年前的那场离别,会再一次重演。”
“但是现在……”
苏晚缓缓地将手,放在了冰冷的门把手上。
“……我要去告诉他。”
“告诉他,我没有走。”
“告诉他,这一次……”
“我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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