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宴会还在继续，但空气中的气氛，却因为丽嫔那一句夹枪带棒的话，而变得有些微妙。
德妃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出身将门，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也是她区别于那些仅靠容貌上位的妃嫔的底气。
可将门，终究不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
在丽嫔这种出身于书香门第、祖上三代皆是翰林的贵女眼中，不过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之家，上不得台面。
丽嫔见德妃面色不虞，心中更是得意，她轻摇着手中的纨扇，用一种咏叹般的调子说道：“说起来，还是皇后娘娘的牡丹‘国色天香’，最配得上这御花园。不像有些野生的芍药，虽然开得也热闹，却终究少了几分底蕴。”
她这番话，更是将德妃比作了野花，将自己和皇后归为了一类。
在座的妃嫔们，有的低头品茶，假装没听见，有的则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
王嬷嬷站在德妃身后，急得手心都出了汗。
德妃气得胸口起伏，正要开口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论口舌之利，她向来不是丽嫔的对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首安静侍立在德妃身后的凌薇，忽然向前迈了半步。
她的动作很轻，却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她先是恭敬地对着主位上的皇后和德妃福了福身，然后才用一种清脆而又谦卑的声音开口。
“丽嫔娘娘说笑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女身上。
丽嫔更是柳眉一竖，冷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德妃妹妹宫里的人，就是这么没规矩？”
德妃也有些错愕地看着凌薇，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薇却不慌不忙，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仿佛只是无心之言。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听丽嫔娘娘说起花草，想起了一句古话。”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地说道：“奴婢曾听家乡的老人说，‘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芍药虽美，却失之妖艳；荷花虽洁，却失之清冷。”
她抬起眼，目光纯澈地看向德妃，眼中充满了孺慕之情。
“可在奴婢看来，我们娘娘，却如那岁寒三友中的梅花。生于将门，是为傲骨；深得圣宠，是为暗香。正如前朝大儒所言，‘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娘娘的德行与风骨，才是这后宫之中，最独一无二的景致。”
这番话说得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又句句都捧在了德妃的心坎上。
将德妃比作凌霜傲雪的梅花，既赞扬了她的将门风骨，又拔高了她的品行德操，瞬间就将丽嫔那“野生芍药”的贬低，化解得无影无踪。
德妃的脸上，瞬间阴转晴，眼中满是惊喜与赞许。
在座的妃嫔们，看向凌薇的眼神也变了。
谁也没想到，一个看似愚笨的小宫女，竟有如此口才。
丽嫔的脸色则变得极为难看，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个耳光。
她没想到自己精心组织的攻势，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三言两语就给破了。
她冷哼一声，正要再次发难，凌薇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脸色一般，继续用一种天真烂漫的语气，转向丽嫔。
“其实，奴婢觉得，丽嫔娘娘您，倒更像是那雍容华贵的牡丹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恭维。
丽嫔的脸色稍缓，等着她接下来的奉承。
凌薇歪着头，做出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
“奴婢记得，有一句诗，最能形容娘娘您的美貌与才情了。”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娇憨。
“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句诗，多有气势，多富贵！用来形容娘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说完，还一脸期待地看着丽嫔，仿佛在等待着夸奖。
然而，她话音刚落，整个水榭中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古怪。
就连主位上的皇后，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德妃更是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她强忍着笑意，用帕子捂住了嘴。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句诗，出自前朝一位落第书生的《不第后赋菊》，诗中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怨气和冲天的杀伐之气。
更重要的是，写下这句诗的人，后来真的起兵造反了。
这句诗，早己被本朝列为禁诗。
一个宫女或许不知者不罪，但若是从一个饱读诗书的妃嫔口中说出，那便是心怀怨怼，甚至有诅咒皇权之嫌。
凌薇这个“无心之举”，等于给丽嫔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她若是否认，便是承认自己不如诗中描写的有气势。
她若是承认，那便是将这顶“大不敬”的帽子，稳稳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丽嫔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凌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总不能说，一个没读过书的贱婢都比自己有学问，知道这是禁诗吧？
就在这时，水榭的入口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皇帝身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信步走了进来。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便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脸色惨白的丽嫔身上。
“丽嫔，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丽嫔的身体一僵，还没想好该如何回话。
她身边一个平日里与她交好，却没什么脑子的齐贵人，为了替她解围，竟笑着开口了。
“回皇上，方才德妃娘娘宫里的阿薇姑娘，正夸丽嫔姐姐貌美如花呢，还用了一句‘满城尽带黄金甲’来形容，可把我们都给镇住了。”
这个蠢女人，还以为这是什么好话，竟当着皇帝的面又重复了一遍。
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首首地射向丽嫔。
“满城尽带黄金甲？”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丽嫔，你好大的气魄啊。”
丽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魂飞魄散。
“皇上恕罪！臣妾没有！臣妾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她此刻真是百口莫辩，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皇帝冷哼一声，根本不听她的解释。
他最忌讳的，便是臣子功高盖主，妃嫔心怀怨望。
丽-嫔平日里就总仗着自己出身书香门第，言谈间时常流露出些许清高之气，皇帝本就有些不喜。
今日这句诗，更是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雷区上。
“朕看你是平日里读的书太多，把脑子给读坏了！”
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
“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分不清楚了！”
“来人！”
他厉声喝道。
“传朕旨意，丽嫔言行不端，举止失仪，禁足启祥宫一个月，抄写《女则》一百遍，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这处罚，不可谓不重。
禁足一个月，对于一个需要靠恩宠才能活下去的妃嫔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丽嫔在地，面如死灰。
她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瞪向了还跪在一旁的凌薇。
她知道，自己是掉进了这个小贱婢挖的坑里。
可是，她没有任何证据。
因为从头到尾，凌薇都表现得像一个天真无辜的、想要讨好主子却用错了典故的蠢丫头。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因为这份“愚蠢”，而坠入深渊。
皇帝处置完丽嫔，看也不看她一眼，径首走到了德妃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爱妃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温柔。
德妃顺势依偎在皇帝的怀中，声音娇柔地说道：“臣妾不委屈，只是心疼皇上，还要为这些琐事烦心。”
皇帝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了还跪在地上的凌薇身上。
“你就是那个叫阿薇的宫女？”
凌薇的身体微微一颤，将惶恐的模样演到了极致。
“奴……奴婢在。”
皇帝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你方才说的那番梅花论，倒是有几分意思。一个浣衣局出来的丫头，也读过书？”
凌薇立刻磕了一个头，声音诚惶诚恐。
“回皇上，奴婢不识字。只是奴婢的父亲曾是个落魄秀才，奴婢自小便听他念叨过几句，胡乱记下的，让皇上见笑了。”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将她所有的才学，都归结于耳濡目染，既显得合理，又不会功高盖主。
皇帝闻言，发出一阵朗笑。
“好一个胡乱记下的！德妃，你这宫里，倒是藏着个宝贝啊。”
他看向德-妃，眼中满是赞许。
“不仅忠心护主，还口齿伶俐。赏！”
德妃笑靥如花，连忙替凌薇谢恩。
在一片截然不同的气氛中，这场宴会草草收场。
丽嫔被两个太监面无表情地“请”回了启祥宫，等待她的，将是一个月暗无天日的禁足生涯。
而德妃，则在皇帝的亲自陪伴下，在一众妃嫔嫉妒的目光中，风光无限地返回了景仁宫。
凌薇跟在圣驾之后，低垂的头颅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只是轻轻地动了动嘴皮，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一个风头正盛的宠妃打入了尘埃。
这种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要让所有前世的仇人，都像今天的丽嫔一样，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被她亲手推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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