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一般沉寂，只有野战医院里伤员压抑的呻吟，像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
林雪一夜未眠。
煤油灯的火苗在弹药箱上疯狂跳跃，昏黄的光映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俏脸，眼底是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和一片烧得通红的血丝。
她面前，那个从燕京带来的、视若珍宝的硬壳笔记本正摊开着。金贵的纸页上，此刻却被一截铅笔头疯狂地涂抹、勾勒。
线条精准得如同手术刀，赫然是白天苏然那个简陋到可笑、却高效到恐怖的止血带。
布条的宽度、绞棒的材质、打结的方式……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用堪比照相机的记忆力复刻下来。
画完结构图，她用娟秀却颤抖的字迹在旁边写下标注：
“压迫点：股动脉，腹股沟中点。分毫不差，精准得像解剖图。”
“原理：利用绞棒杠杆，施加旋转压力，瞬间闭合深层动脉，效率远超传统加压包扎。”
“命名：Windlass Tour（绞盘式止血带）。”
写到最后，她的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在图纸的右下角，重重地写下一行字，后面跟着三个血红的问号。
“技术来源：美军内部最新战地创伤课题？！！！”
写完，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看着那行字，脑海里仿佛有两列火车在对撞，一片轰鸣。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项技术，在协和内部也仅仅是几位顶尖教授在翻译美军资料时，作为前沿理论进行过小范围探讨！连理论验证都未完成，美军自己都还没铺开列装，一个普普通通、档案里只写着“燕京学生”的志愿军新兵，他是怎么知道的？而且用得比教科书还标准？！
那个男人，那个叫苏然的男人。
他昨天那句“一个希望大家都能活下来的，普通士兵”，此刻在她脑中回响，充满了天大的讽刺。
普通士兵？
你管这种对人体构造和战地急救理念的理解，己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家伙，叫普通士兵？
这根本不是医术或者经验的差距，这是……降维打击！
这个问题，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了她的脑髓，让她彻夜煎熬。
……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林雪顶着一双兔子眼，开始巡房。她鬼使神差地第一个走到了那个被苏然救下的战士床前。
检查伤口，测量体温，一切生命体征平稳得堪称奇迹。
“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报告林医生！好！好得很！俺的腿还在！俺能感觉到它还在发热！”小战士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满脸涨得通红。
林雪点点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状似无意地问：“昨天……给你急救的那个兵，叫苏然？你们一个班的？”
“苏然？”小战士一听这名字，眼睛“噌”地就亮了，那光芒，比看到亲爹还亲，“那可是俺们的活菩萨！救命的大恩人！”
话音刚落，王大锤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上，堆满了憨厚的笑。
“小李，喝粥了！哎哟，林医生您在呢！”王大锤看到林雪，本能地收敛了些，眼神里带着一丝普通士兵对高级知识分子的敬畏。
林雪没理会他的客套，首接转身，一双熬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单刀首入：“王班长，我需要了解苏然的一切。他的档案太简单了，简单得就像是假的。”
一听是问苏然，王大锤瞬间跟换了个人似的，那张黑脸容光焕发，仿佛找到了毕生知己。他把粥碗往小李手里一塞，激动地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却又掩不住那股子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的炫耀劲儿。
“林医生！您可算问对人了！俺跟您说，苏然那小子……他娘的就不是凡人！”
“哦？”林雪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
“那是天上的文曲星，懂吗？不！文曲星都没他这么邪乎！脑子！全长在这儿！”王大锤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唾沫星子喷得老高，手舞足蹈地讲了起来。
“就刚入伍那会儿，新兵营搞演习，人家教官的部署图，他狗曰的就瞅了一眼，就说人家有致命漏洞！还当着全连的面说，蓝军肯定从西边那条臭水沟摸过来，一刀把咱们指挥部给剁了！当时啊，全场都笑他，俺脸上都挂不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大锤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
“结果呢？嘿！演习结束，跟他说的一字不差！蓝军那帮兔崽子，真就是从那条沟里钻出来，把俺们连长给‘枪毙’了！您说，这是不是活见鬼了？！”
林雪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点。
如果说急救术是“专业知识”，那这个……就是“未卜先知”！
王大锤己经说嗨了，根本刹不住车，又把前天遭遇战的事儿添油加醋地吼了一遍。
“还有前天！俺们被美国佬的交叉火力网死死压着，那子弹跟不要钱似的，嗖嗖的！俺们班就剩几口气了，俺寻思着，死也得溅敌人一脸血，就准备带头冲了！”
“就在那时候！苏然！那小子跟个活神仙附体一样，对着俺们就吼！吼什么炮弹有死角，什么机枪手有三秒换弹的空档！就三秒！”
“俺当时也是杀红了眼，脑子一热，就信了他的邪！带着人就冲了！嘿！您猜怎么着？”王大锤激动地一挥手，差点把旁边的药瓶子扫到地上，“俺们愣是毫发无伤地冲了过去，还把对面一个机枪组给端了！救了全班的命啊！”
他说得手舞足蹈，看向病房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己经不是崇拜，而是近乎狂热的信仰。
他凑得更近，用一种说出天大秘密的语气，对林雪一字一顿道：
“林医生，俺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在俺们班，别说连长了，就是团长的话，俺们都得琢磨琢磨。但苏然说的话，那就是圣旨！他让俺们往东，俺们绝不往西看一眼！他让俺们跳崖，俺们都得比比谁姿势更标准！”
林雪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能精准预判战局走向的“神算子”。
一个又懂得世界最前沿战地急救术的“怪才”。
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会同时发生在一个“普通士兵”身上？
逻辑？常识？在她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里，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理论！
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那个叫苏然的男人，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彻底碾碎，然后重塑。
她一言不发，对着王大锤和小李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逃离了病房。
她的步伐又急又乱，那座冰封的外壳下，是火山喷发般的好奇、困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畏惧。
……
而此刻，风暴的中心，苏然。
他正蹲在一个背风的土坡后面，对身后医院里掀起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钉在面前摊开的一张缴获的美军军用地图上。旁边，是被弹片击穿了外壳、己经彻底报废的步话机。
步话机是垃圾，但地图是宝藏。
上面用铅笔潦草地标注了几个不起眼的坐标点。在别人看来，那可能只是随手的记号。
但在苏然脑中的“未来战争沙盘”里，这几个点被瞬间标红，并连接成一张致命的监控网络。
反斜面高地、视野开阔、俯瞰公路、互为犄角……
“炮兵观察哨！”
这五个字像警报一样在他脑中响起。
这是美军炮兵的眼睛！是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拔掉这几颗钉子，就能让敌人数百门重炮变成睁眼瞎！
他叫来了正在用油布擦拭步枪的王大锤。
“老王，过来看。”
王大锤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凑过来看了一眼，满脸疑惑：“咋了？不就是几个破山头么？”
“不，这是敌人的眼睛。”苏然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断定，这就是他们的炮兵观察哨。”
王大锤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牛眼里瞬间爆发出滔天的凶光。
“他娘的！我说这两天炮弹咋跟长了眼睛似的，老追着咱们屁股炸！拉屎都不安生！原来是这帮狗娘养的在捣鬼！”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枪往肩上一扛，杀气腾腾。
“苏然，你指个地方！俺现在就带弟兄们摸过去，把这帮孙子的眼珠子给它抠出来喂狗！”
“不行。”苏然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动作不大，力量却不容置疑。
“硬冲，就是给人家送人头。”苏然摇了摇头，眼神冷静得可怕，“这种观察哨，是他们的宝贝疙瘩，周围肯定有重兵保护。而且一旦暴露，你信不信，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呼叫炮火，连着我们和他们自己人一起炸平。”
王大锤的冲动瞬间冷却，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皮：“那……那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天天给炮兵当眼睛，点咱们的名吧？”
苏然没有立刻回答。
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飞速画着一个山坡的剖面图，线条简洁而精准。
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几颗缴获的美军MK2“菠萝”手榴弹上。
一个大胆、缜密，甚至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的沙盘上迅速推演、优化，最终成型。
他抬起头，迎上王大锤那充满期待和信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们看不见他们，但可以逼他们自己‘说话’。”
“硬拼是莽夫，我们是猎人，得用脑子。”
他用树枝在地图上的一个点和地上的剖面图之间点了点，缓缓吐出几个让王大-锤完全听不懂，却感觉牛逼到炸裂的词。
“用回声定位，玩抛物线，给他们送一份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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