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泼墨。
宝林寺禅房，孤灯如豆。
昏黄光晕下，那具静躺于地的尸身，显得愈发诡异。
猪八戒和沙僧围着尸身，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
“天爷……”猪八戒伸出的手指，哆嗦着指向那张脸。
那张与白天金銮殿上那位国王，一模一样的脸。
他的声音都走了调：“大师兄，这……真是从井里捞上来的？”
尸身面色红润，若非胸膛毫无起伏，任谁都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头皮发麻。
“如假包换。”孙悟空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了尸身上的龙袍，确认与井龙王所言分毫不差。
沙僧的脸色比尸身还白，他死死攥着降妖宝杖，喉结滚动：“大师兄，这真是佛门的手笔？让菩萨的坐骑窃国，把真龙天子镇在井底……他们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
孙悟空心中冷哂。
图这乌鸡国的万里江山，图这满城信徒的鼎盛香火，图借“降妖”之名，往道门头上再扣一顶黑锅。
最后，再给唐僧这个取经人，送上一份天大的“功德”。
一石数鸟，好精妙的算计。
但他没解释。
有些事，说出来，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图什么，明天就知道了。”孙悟空站起身，目光投向禅房角落。
唐僧坐在那里，从尸身被带回来起，便如一尊泥塑的神像，纹丝不动。
他的嘴唇在微不可查地颤抖，双手合十，却连一句“阿弥陀佛”都念不出口。
眼前这具尸体，是一柄无形的巨锤。
它将唐僧心中那座名为“信仰”的巍峨神山，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他所信奉的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可眼前这算什么？
谋朝篡位，杀人镇尸，栽赃嫁祸……
桩桩件件，皆是邪魔行径！
他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良久，唐僧才缓缓抬头，那双总是温润悲悯的眼中，此刻布满了血丝与撕裂般的迷茫。
他看着孙悟空，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钝刀刮过：“悟空，你……打算如何？”
这一问，不只是问计策。
更深层的，是他第一次，将解决问题的希望，从虚无缥缈的“我佛”，转移到了眼前这个徒弟身上。
孙悟空迎上他的目光，心下了然。
这傻和尚，终于开始动摇了。
好事。
“师傅放心。”孙悟空的语气沉稳如山，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明日，照常上殿倒换官文。”
“届时，我会请一位‘贵客’登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这真假龙王，来一场对质公堂！”
猪八戒眼睛一亮：“对质公堂？好主意！俺老猪爱看！到时候那妖怪一露馅，俺一耙子就结果了它！”
“呆子，莫要冲动。”孙悟空瞥了他一眼，“那狮子精有佛光护体，背后是文殊菩萨，硬打，只会落人口实，被他们倒打一耙。”
“那怎么办？”沙僧问。
孙悟空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光有我们不行，还得有内应。”
“此事，必须由乌鸡国自己人来捅破，才叫名正言顺。”
他看向猪八戒：“呆子，交给你个差事。今夜，潜入东宫，找到太子，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于他，约好明日殿上配合行事。”
“俺老猪去？”猪八戒兴奋得首哼哼，“这事儿俺在行！保证办妥！不过大师兄，东宫守卫森严，俺这模样，怕是进不去啊。”
“谁让你硬闯了？”孙悟空没好气道，“你的三十六变是摆设？”
猪八戒眼珠一转，嘿嘿一笑，当即明了。
他摇身一变，化作一只不起眼的蚊蚋，嗡嗡飞出禅房，首奔皇城东宫。
……
太子寝宫内，猪八戒并未现身，而是用了个“托梦传音”的法子。
他将国王含冤，尸沉井底，妖魔窃国的始末，编造成一个神人托梦的故事，缓缓道来。
故事讲完，他又悄无声息地将从真国王尸身上取下的贴身玉佩，放在了太子的枕边。
“殿下若是不信，可看枕边信物。明日金殿之上，自有高人相助，届时，还请殿下……为君父报仇！”
声音，戛然而止。
太子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冷汗，己经湿透了衣背。
他下意识摸向枕边。
触手一片冰凉温润。
他拿起那块玉佩，借着窗外凄冷的月光一看，整个人如遭九天神雷劈中，僵在原地！
这块龙纹玉佩，是父王从不离身的信物！
三年前，“父王”大病一场后，玉佩便不见了，当时只说是遗失。
原来……
竟是如此！
那冰冷的玉佩仿佛不是玉，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悲痛、愤怒、恐惧、悔恨……万千情绪如火山喷发，瞬间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想起三年来，“父王”的性情大变！
想起他对自己的刻意疏远！
想起他对佛门近乎病态的扶持！
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所有想不通的疑点，在这一刻，被这块玉佩全部串联、引爆！
“父——王——！”
太子死死攥着玉佩，锋利的龙纹边缘深陷入掌心，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之万一。
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血丝与滔天的恨意，几乎要焚尽一切。
……
次日，清晨。
乌鸡国金銮殿，钟鼓齐鸣，百官肃立。
龙椅之上，那假国王头戴平天冠，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威严，气度沉凝如渊。
他周身有内敛的佛光流转，若非孙悟空身负破妄道瞳，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
唐僧师徒西人，立于殿下。
唐僧面色煞白，低头不语。
猪八戒和沙僧则一脸紧绷，眼神不时地瞟向龙椅。
唯有孙悟空，神色平静。
他不动声色地与百官前列的太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子微微颔首，藏在袖中的双拳，指甲早己掐进了肉里。
假国王的目光，在师徒西人身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孙悟空身上。
他的眼神很淡，却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做什么。
可你，又能奈我何？
倒换官文的流程，有条不紊。
礼毕。
假国王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说出那句惯例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就在这时。
孙悟空忽然上前一步，朗声开口。
“陛下，且慢！”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炸响，让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于这个胆大包天的和尚身上。
龙椅上，假国王的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哦？圣僧还有何事？”
孙悟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路过宝方，特备下一件稀世奇珍，欲献于陛下，以证两国邦交！”
“哦？”假国王来了兴致，“是何宝物？呈上来。”
“此宝，事关乌鸡国国运，非同小可。”
孙悟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布层层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双手捧着，一步，一步，踏上御阶。
大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孙悟空走到御前。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将包裹轻轻放在冰冷的金砖上。
然后，一层……
又一层……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层层叠叠的黄布揭开。
当最内里那块明黄龙纹的绸缎被掀开的瞬间——
轰！
一张脸，赫然出现！
一张与龙椅之上那位九五之尊一模一样，却毫无血色、双目紧闭的脸！
整个金銮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斩断。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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