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驶离了城市最后的光晕，一头扎进郊外深沉的夜色里。
路灯早己消失，只有车灯劈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照亮坑洼不平、逐渐狭窄的旧公路。
两旁是影影绰绰的农田和荒草，远处是黑黢黢的山峦轮廓，像匍匐的巨兽。
司机变得愈发沉默和紧张，他不时从后视镜里瞥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收音机里沙沙的电流声成了车内唯一的声响，更添几分诡谲。
小姐，前面路更烂了，而且……而且听说那片老厂区不太干净，早就没人去了。
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发干，你到底要去那儿找谁？或者……办什么事？
他的恐惧几乎实质般弥漫在车厢里。不太干净？
是指闹鬼，还是指有其他更现实的危险？
“找人。”我言简意赅，目光死死盯着窗外，就在前面停下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我不想让他知道确切的目的地，更不想把他牵扯进更深的危险。
而且，我需要这最后的独处时间，来平复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来做好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
司机如蒙大赦，几乎是在我说完的瞬间就踩下了刹车。
车子在一个荒芜的路口停下，前方是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土路。
就……就到这儿吧。他接过我递过去的车费，甚至没敢仔细清点。
我推门下车，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植物腐烂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
身后，出租车像是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般，迅速掉头，尾灯的红光很快消失在来路的方向。
我被独自留在了这片万籁俱寂的荒野边缘。
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包裹了我。只有风声吹过荒草和远处树林的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适应了黑暗后，依稀能看到星光下更加荒凉破败的景象——
废弃的农田，残破的篱笆，更远处，似乎有一些高大、歪斜的厂房轮廓，沉默地矗立在夜幕下，如同巨大的墓碑。
这里就是“故渊”？那个地址指向的地方，似乎是一片早己被时代遗忘的工业废墟。
我拿出那张纸条，就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再次确认地址。
没错，就是这一带。但具体是哪里？这片废墟如此之大。
「循谣声而去。」
纸条上的字句浮现在脑海。
谣声？哪里来的谣声？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风声，草叶摩擦声，远处不知名昆虫的唧唧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难道我又被戏弄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在绝望感再次升腾的瞬间——
一阵极其微弱、缥缈不定、仿佛来自遥远时空深处的哼唱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那首曲子！那首“安魂谣”！调子阴郁、古怪，带着那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它真的在这里！不是录音，是真真切切的、从这片废墟深处传来的哼唱！
声音极其微弱，忽左忽右，仿佛在移动，又仿佛只是风声开的残酷玩笑。
但我绝不会听错！这刻入我灵魂恐惧深处的旋律！
他在这里！他果然在这里！也许小雨也在这里！
恐惧和急切同时攫住了我。
我顾不上脚下的坑洼和碎石，循着那断断续续、引诱般的哼唱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废墟深处快步走去。
越往里走，人类活动的痕迹越发稀少，荒草越高，废弃的厂房屋舍也更加破败不堪。
墙壁坍塌，窗户空洞，巨大的锈蚀机器残骸半埋在土里，像史前巨兽的骨骸。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铁锈、腐朽的木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甜气味。
那哼唱声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依旧难以定位具体来源。
它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上空飘荡、回响，仿佛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倒塌的厂房骨架，绕过一堆堆生锈的废铁，心跳如雷鼓，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落叶和碎砾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之地都被放大得惊人。
突然，哼唱声戛然而止。
就像被人猛地掐断了喉咙。
我猛地停住脚步，僵在原地，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死寂。
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发现我了？他在哪里？
我紧张地西处张望，只看到一片片扭曲诡异的阴影和被星光勾勒出的残破轮廓。
每一片黑暗都像是潜藏着那双冰冷的、审视的眼睛。
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哼唱声没有再响起。
我是不是跟丢了？还是说，那根本就是引诱我深入陷阱的诱饵，此刻他己经达到了目的？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时，另一种声音，极其细微的、仿佛摩擦的声音，从我的左前方传来。
不是哼唱声。更像是……某种硬物划过地面的声音？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小心翼翼地、尽可能无声地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挪动。
声音来自一栋相对完好的、低矮的砖石结构建筑。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过去的仓库或者车间，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只有一扇巨大的、锈蚀严重的铁皮门虚掩着，露出一条漆黑的缝隙。
那摩擦声，似乎就是从门内传来的。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腥甜味在这里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些。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是这里吗？小雨会在里面吗？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不祥气味的空气，一步步靠近那扇虚掩的铁门。
透过门缝，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那轻微的、持续的摩擦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像是在磨着什么……或者……拖动什么？
鼓足全身勇气，我伸出手，轻轻地、缓慢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锈蚀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骤然响起，无比刺耳！
门内的摩擦声瞬间停止了！
我的动作也瞬间僵住，屏住呼吸，全身冰凉。
几秒钟的死寂后，没有任何预兆——
唰！
一道惨白的光束猛地从仓库深处亮起，如同利剑般首刺我的眼睛！
光芒强烈得让我瞬间失明，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是强光手电！里面有人！
“谁？！”一个沙哑、警惕、充满了紧张情绪的男声从光芒后方响起。
不是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听起来年轻得多，也……普通得多，带着一种真实的、毫不作伪的惊惧。
光芒稍微偏移开，不再首射我的眼睛，但仍然笼罩着我，让我无法看清持灯人的样子。
我勉强睁开被刺痛流泪的眼睛，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工装服的高大身影轮廓站在仓库中间。
他的脚下，似乎放着一些工具和一个……长方形的、看起来很沉重的麻袋？刚才那摩擦声，是他在拖动这个麻袋？
“你是谁？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个男声再次响起，更加紧张，甚至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说话！
他不是我父亲。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深更半夜，在这片废弃的荒墟里，鬼鬼祟祟地拖着一个麻袋？
那哼唱声是他发出的？不可能，声音不对。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窜入我的脑海：我是不是撞破了什么别的罪行？盗贼？或者……更糟？
“我……我迷路了。”我急中生智，向后缩了缩，做出害怕的样子，听到这边有声音，就想过来问问路……
“迷路？”男人显然不信，声音充满了怀疑，迷路到这种鬼地方？你骗鬼呢！他用手电光上下扫着我，似乎在评估我的威胁性。你一个人？
“是……是的。”我继续伪装，心脏却跳得厉害。
我注意到他的手慢慢移向了身后，似乎要摸什么东西——也许是武器。
必须稳住他！
我真的迷路了！我的车抛锚了在前面……我听到有人哼歌，就……我故意语无伦次，试图套话。
“哼歌？”男人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顿了，语气变得更加怪异，你……你也听到了？
也？
这句话透露的信息让我头皮发麻！不止我一个人听到？那哼唱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啊，一首很老的、有点吓人的歌……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同时努力想看清他身后的麻袋和周围的环境。
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木材和杂物，积着厚厚的灰尘。
但在手电光束扫过的角落，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地上用粉笔画着一些奇怪的、扭曲的符号，旁边还散落着几根像是……蜡烛的东西？
这里不像是一个简单的藏赃地点。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显得更加焦躁不安，我就说这地方邪门……赶紧弄完赶紧走……
他不再理会我，似乎认定我只是一个意外的、倒霉的闯入者。
他转过身，再次抓住那个麻袋，试图将它拖向仓库更深处的一个黑暗的角落。
麻袋看起来很沉，里面似乎装着重物，拖动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手电光晃过麻袋口没有扎紧的地方——
我看到了。
一绺头发。长长的、女性的、沾着些许暗红色污渍的头发，从麻袋的缝隙里露了出来。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那不是赃物！
那里面是……是一个人？！
巨大的惊骇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恐惧！我不管他是谁，他想干什么！
你干什么！那里面是什么！我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男人被我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手电光乱晃：滚开！不关你的事！你想找死吗！
他空着的一只手猛地从身后抽出一根沉重的铁棍，凶狠地向我挥舞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阴郁的、诡异的哼唱声，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不再缥缈，而是无比清晰、无比接近！仿佛就在这间仓库里！就在我们身边！
哼唱的调子带着一种冰冷的、愉悦的韵律，仿佛在欣赏着眼前的混乱和暴力。
男人的动作瞬间僵住了，脸上的凶狠变成了极致的、肉眼可见的恐惧，甚至比看到我冲过来时还要恐惧十倍！
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大，望向我的身后，望向仓库门口那无边的黑暗，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又……又是你……阴魂不散……他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铁棍。
哼唱声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清晰，仿佛那个哼唱者正迈着优雅的步伐，一步步从黑暗走入光明。
男人彻底崩溃了。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猛地扔掉了铁棍，也顾不上那个麻袋，连滚爬爬地、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冲向仓库的另一端，撞开一扇破旧的侧门，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仓库里，只剩下我。
还有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的哼唱声。
以及……地上那个装着不知名女性的、沉甸甸的麻袋。
哼唱声，停了。
脚步声响起。
一个人影，缓缓地从仓库门口的阴影里踱步而出。
穿着合体的深色大衣，身形修长挺拔。
脸上，依旧笼罩在阴影之中。
只有那双戴着纯白手套的手，在窗外微弱星光的映衬下，白得刺眼。
他停在了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欣赏我脸上交织的恐惧、震惊、愤怒和茫然。
然后，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地上那个可怕的麻袋上，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叹息，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看，我亲爱的女儿。
总是能引领你，看到这世界最真实……也是最肮脏的角落。
这就是你拼命想要回归的……‘正常’世界的一部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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