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把出租屋的窗户染成一片橘红，陈默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反复着张总给的那张烫金名片。名片边缘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下午那场不可思议的“胜利”——王店长拍着他肩膀说“以后重点培养你”时的热络，苏晚晴投来的那抹带着探究的浅笑，还有口袋里那沓沉甸甸的现金，都让他紧绷了二十五年的神经，第一次尝到了松弛的滋味。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把今天的事跟家里提一句。不是炫耀，只是想让母亲知道，他的工作不是父亲嘴里“见不得人”的营生，他能靠这双手赚到体面的钱。手机屏幕亮着，微信里还躺着弟弟陈锐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哥，我跟同学约了下周聚餐，你先转我两千块。对了，我那部手机太卡了，你看能不能……”后面的话陈默没看完，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没落下。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父亲”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炸开一声惊雷。
“陈默！你现在立马给我滚回来！”陈父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得商量！”
陈默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爸，怎么了？”
“怎么了？”陈父冷笑一声，背景里传来碗筷碰撞的脆响，像是在饭桌上打的电话，“我刚从你三姑那听说，你还在那个什么破按摩店鬼混？她邻居家的儿子就在你们那片上班，说看见你穿着个廉价工服，给那些不三不西的人捏肩捶背！陈默，你就这么贱骨头？”
陈默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父亲说话向来刻薄，却没想过会用“贱骨头”这样的词形容他的工作。下午积累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冻成冰碴，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
“爸，我是推拿师，不是……”
“不是什么？”陈父粗暴地打断他，“不就是伺候人的活？说得再好听，不还是给人摸来摸去？我们陈家就算再穷，也没出过你这种丢祖宗脸的东西！”
“我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怎么就丢人了？”陈默的声音忍不住发颤，不是怕，是憋了太久的委屈突然找到了出口，“张叔家的儿子开货车跑长途，李婶的女儿在超市当收银员，您怎么不说他们丢人？”
“那能一样吗？”陈父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听筒嗡嗡作响，“他们那是正经营生！你呢？天天跟些陌生人肢体接触，男女不分，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我己经托你姑父在老家的电子厂找好了位置，月薪三千五，管吃管住，下周一你必须回来报到！”
陈默愣住了：“电子厂？我不去。我在这儿做得好好的……”
“好好的？”陈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月挣那点窝囊费，够你弟弟半个月的生活费吗？我告诉你陈默，这不是商量，是通知！”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你要么下周一就出现在厂里，要么，就永远别认我这个爹。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陈家也没你这号人。”
“爸！”陈默猛地站起来，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您非要这样吗？”
“是你逼我的！”陈父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去给人当牛做马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知道什么叫孝顺，什么叫体面！”
这时，听筒里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隔着电流显得格外模糊：“小默啊，听你爸的话吧，回来吧……家里总比外面好……你爸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陈默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背着他走了三公里夜路去卫生院；想起高中时他偷偷报了按摩理疗的职业班，被父亲发现后，那顿劈头盖脸的打骂；想起每次回家，母亲塞给他的皱巴巴的零钱，和转身时偷偷抹泪的背影。他们的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用“为你好”的丝线，把他勒得喘不过气。
“妈，”他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丝恳求，“我现在能赚到钱了，今天……今天有个客人很认可我的手艺，给了不少小费。我能养活自己，还能供陈锐上学，您让爸再等等，再给我点时间……”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陈父抢过电话，怒吼道，“你那钱来得干净吗？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下周一之前，你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忙音。陈默握着手机，僵在原地，窗外的霞光不知何时己经褪去，只剩下灰蒙蒙的暮色，像一块湿冷的抹布，捂得他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陈锐发来的微信：“哥，你看到我消息了吗？我同学都等着呢，你快点转钱啊。对了，我跟爸妈说了你这个月发工资，他们说让你多打两千回来，给我买台新笔记本，说学习用。”
陈默盯着屏幕上那行字，突然觉得一阵反胃。他想起小时候，弟弟抢他碗里的肉，母亲笑着说“你是哥哥，让着点弟弟”；想起高考后，父母拿着他和弟弟的成绩单，对着弟弟的二本录取通知书喜极而泣，对他手里的理疗师资格证视而不见；想起每次打电话，弟弟永远在说“我需要这个”“你得给我买那个”，从没想过问一句“哥，你过得累不累”。
他缓缓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把脸埋进膝盖。出租屋很小，只有十平米，摆着一张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和一张捡来的木桌。墙角堆着没来得及洗的工作服，上面还沾着淡淡的艾草味，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味道，却被父亲说成“丢人现眼”的证明。
他想起苏晚晴下午冲他笑的时候，眼里的光像落在湖面的星星，亮得让人不敢首视。她会不会也觉得，他的工作很卑微？王店长的热络里，有多少是真心认可，多少是看中了张总的人脉？张总的那句“随时找我”，又是不是一时兴起的客套？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委屈、愤怒、不甘、孤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漫过他的头顶。他不是没想过放弃，无数个被客人刁难的夜晚，被父亲责骂的瞬间，他都想过卷铺盖回老家，随便找个活，混吃等死。可每次看到自己手上的茧子，想到第一次独立完成推拿后，客人说的那句“谢谢你，舒服多了”，他又舍不得。
那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种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尊严。
“啊——”
他猛地抬起头，抓起桌上的搪瓷杯，狠狠砸在地上。杯子“哐当”一声摔得粉碎，碎片溅到墙角，惊起一片灰尘。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低吼着，却发不出真正的咆哮。他想砸掉这破旧的衣柜，想掀翻这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想撕碎这个让他喘不过气的世界，可最后，他只是伸出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很久没哭过了，上一次掉眼泪，还是父亲把他的理疗师资格证扔在地上，用脚碾的时候。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没有妥协，没有像以前那样低声下气地说“我错了”。
他刚才在电话里说：“我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带着刺，也带着韧劲。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彻底黑了，远处的霓虹灯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默慢慢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还带着水汽，却比刚才清亮了许多。他站起身，蹲下去，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搪瓷碎片。指尖被锋利的碎片划破，渗出血珠，他却像没感觉到疼，只是专注地捡着，仿佛在收拾自己破碎的情绪。
他走到桌前，拿起手机，给陈锐回了条消息：“没钱。”然后拉黑了弟弟的微信。接着，他找出母亲的号码，犹豫了很久，发了条短信：“妈，对不起，我不能回去。但我会好好工作，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又有什么东西在悄悄重建。他知道，从今天起，那条通往家的路，变得更难走了。他可能要独自面对父母的怨恨，弟弟的冷漠，甚至彻底失去那个所谓的“家”。
但他不想再回头了。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圈通红、头发凌乱的自己。25岁，不算老，却像经历了半辈子的磋磨。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皮肤的温度，和下午感知到张总肩袖损伤时的触感，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那是真实的触感，是他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衣柜，拿出干净的工作服换上。明天还要上班，王店长说张总会再来，苏晚晴大概也会在店里。生活的泥沼还在脚下，但他好像找到了一根可以抓住的芦苇，纤细，却足够支撑他，再往前挪一步。
窗外的风穿过狭窄的巷子，带着夜市的烟火气飘进来。陈默关掉灯，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张总肩膀里那些粘连的组织，被他的指尖一点点松开，像解开了一个缠绕多年的结。
也许，他的人生，也能这样，一点一点，被自己解开。
哪怕代价是，独自走过很长很长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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