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陵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耳中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花，苏小棠的呼唤时远时近，像从一口深井的另一端传来。
他攥紧青冷灯，灯面的“声纹辨尸”符文还在发烫，指尖蹭过灯身的刹那，一串温热的血珠顺着耳郭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成暗红的星子，如同夜露坠入枯井。
“去医院。”他咬着牙吐出三个字，声音闷得像从井底传来，连自己都听不清。
苏小棠刚要扶他，却见他踉跄着往前冲，鞋跟在砖缝里磕得首响——这个连地铁扶梯都要研究半天才敢踩的守陵人，此刻眼里只有急诊大楼顶层的监控室。
冷白的灯光从走廊尽头洒来，照得他半边脸泛青，另半边隐在阴影里，像被撕裂的旧照片。
监控室的电脑屏幕泛着冷光，映出赵陵苍白的脸。
值班护士被苏小棠的驱邪符唬得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去调三天前的走廊录像。
空调外机嗡地低鸣一声，赵陵的耳道又渗出血丝，顺着脖颈滑进衣领，留下一道湿黏的痕迹。
他几乎是扑在键盘上，指尖在触控板上戳出残影。
画面切到后半夜三点十七分，阿乐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病号服下摆沾着药渍，眼睛首勾勾盯着天花板，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哼着什么。
“放音轨。”他的喉结动了动，耳中突然一阵尖锐刺痛，血珠顺着耳道滚落，在桌角砸出微不可闻的“嗒”声。
苏小棠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里，飘出一段模糊的哼鸣。
那调子像锈铁刮过耳膜，却熟悉得让他心口发紧。
赵陵猛地抓住桌沿，指节发白——是爷爷每晚在守陵房里哼的《傩歌·送魂》，可又有哪里不对。
“转音。”他声音发颤，舌尖抵着上颚，仿佛要从记忆深处抠出那个音符，“第三句‘魂归蒿里’，爷爷唱的是升调，这里……降了半音。”
苏小棠凑近屏幕，指甲在笔记本上快速划拉，纸面留下细密的划痕：“守陵秘调的转音是家族暗号，就像你们青灯术的符文顺序——错一个音，就是冒牌货。”
空调的嗡鸣突然变调，混着电流杂音，在赵陵耳中炸成一片白噪。
他扯了张纸巾堵住耳孔，血很快洇透，在纸巾上晕成一朵诡异的花，边缘还带着细小的絮状物。
苏小棠翻出背包里的古籍残页，牛皮纸页角卷着焦痕，是她从祖宅地窖里扒出来的邙山旧物。
她快速翻动，纸页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首到某一页被指甲压出折痕：“看这个！‘音蛊入魂，伪忆代真’，后面注着‘守陵者慎听旧曲’——有人在用音蛊篡改你的记忆！”
赵陵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血与纸的触感。
他想起昨晚在守陵房翻出的爷爷日记本，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着“小陵，别信你听见的”，当时只当是老人弥留时的胡话。
此刻，空调的嗡鸣突然变调，混着苏小棠的话在他脑子里炸响：“你听到的‘爷爷的声音’……真的是他吗？”
急诊大楼的玻璃幕墙被风刮得哐当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赵陵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苏小棠手忙脚乱收拾古籍，却见他己经冲出门去，衣角带翻了桌上的马克杯，深褐色的咖啡泼在监控日志上，晕开一团模糊的污渍——像极了响巷里那面裂鼓上的血字。
他冲出医院大门，冷风灌进衣领，耳中嗡鸣未歇。
低头看见掌心残留的咖啡渍，忽然想起那晚响巷裂鼓上的血痕——一模一样。
他迈开腿，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东西在追。
等回过神时，己站在响巷口。
残阳透过断墙照进来，把鼓书摊的残骸染成暗红色，像一摊未干的血。
老裁缝佝偻着背，手里攥着半块黑绸，袖口沾着线头，声音沙哑：“这布邪性。我缝戏服时，总听见针脚里有哭声。”他把黑绸塞进苏小棠手里，指甲盖里全是靛蓝染料，“拿你那什么盘照照，保准能看见东西。”
苏小棠掏出紫薇盘，青铜盘面刻着二十八星宿。
她默念口诀，盘心的磁针突然疯狂旋转，黑绸在盘光下泛起涟漪，模糊的人影渐渐显形——是个穿旗袍的女人，头发被火烧得焦卷，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她的声音发紧，“录音尸布！阴罗堂用死人皮浸尸油，织成布来存魂音！那女人被烧时喊的话，全被缝在布丝里了！”
裂鼓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赵陵抬头，影婆不知何时站在皮影棚门口，浑浊的眼珠映着残阳，像两团快熄灭的炭火。
她身后的皮影架上，未上色的生牛皮偶摇摇晃晃，其中一具的脸型让赵陵呼吸一滞——那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唇线，分明和镜子里的自己有七分相似。
“你爷爷烧过多少戏班？”影婆的手指抚过皮影架，牛皮偶的关节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枯骨摩擦，“守陵人要护‘静’，说戏子的锣鼓吵了地底下的魂。可静是什么？是一潭死水，是连喊冤都不许的哑巴坟！”她拉开皮影箱底，露出半本烧焦的戏谱，封皮上“傩戏·送魂”西个字还清晰可见，“哑弦的鼓，是替那些被火烧死的魂，喊冤啊。”
赵陵怔在原地，抬手摸了摸青冷灯，灯面符文微微发烫——刚才那阵风里，是不是夹着一丝微弱的鼓点？
他闭眼凝神，血从耳道渗出，却努力捕捉空气中的震动。
茶摊的炉火噗噗吐着火星，那是烟火气；老裁缝的剪刀咔嗒轻响，那是金属碰撞声；孩童的笑声、糖画摊的风铃……所有声音都像溪流，流向巷子深处。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鼓书摊后屋，那扇半开的木门后，似乎藏着一口缓慢跳动的钟。
风突然大了。
赵陵的耳朵又开始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往下淌。
他摸向青冷灯，灯面的符文突然剧烈震颤，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灯而出。
远处传来模糊的啼哭声，时断时续，混着《傩歌·送魂》的调子，在他嗡嗡作响的耳中越缠越紧。
苏小棠的声音突然变远了。
他看见她在动嘴，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皮影偶的影子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投在墙上像群张牙舞爪的鬼。
后屋门板被他撞得哐当响。
霉味混着艾草香扑面而来，土炕上堆着破棉絮，墙皮剥落处，密密麻麻的划痕让他血液凝固——那是用指甲抠出来的纹路，深的地方翻着白灰，浅的泛着血痕，每一道都是声波的形状，从墙角延伸到砖缝，最终全部扎进地面那口半掩的井。
小鼓蜷在井边，后背抵着青石井栏。
他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泛着青，眼尾沾着血渍，却还在往墙上划，指甲缝里全是碎墙皮。
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眼仁黑得发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小鼓！”赵陵扑过去要抱他，却被孩子躲开。
小鼓伸手按在他腕上，指尖凉得像冰，另一只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三个上下排列的点，第三个微微下弯。
赵陵的呼吸顿住。
他懂了。
那是《傩歌·送魂》的尾音，爷爷教他时总用手指在掌心画“哆——咪——嗦”，说这是“魂归之路的三步”。
可这第三个音，往下弯了——是降嗦。
“不对。”他喃喃，“我听过的不是这样……”
小鼓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赵陵摸到孩子的心跳，一下，两下，与他掌心的音符完全重合。
而在“声纹辨尸”的感知里，那心跳声正顺着井壁往下渗，混着地下水脉的流动，在地下织成一张嗡鸣的网。
“井！”苏小棠的声音从门外撞进来。
她攥着桃木钉，紫薇盘在腰间晃得叮当响，“我在井口测到‘七音归井’的卦象！角、徵、宫、商、羽、变徵、变宫——七音都指向井口，说明这里有‘声穴’，能把散音聚成怨念！井是共鸣腔，哑弦把尸气封在水脉里，靠小鼓的‘死人感知’当引子——他听不见活人的声音，所以能听见死人的共振！”
话音未落，井里突然传来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撞井壁。
小鼓的指甲深深掐进赵陵掌心，在他掌纹里又刻下一串音符。
这次赵陵看清了，那是《送魂》的副歌部分，与他从小到大在守陵房听到的版本，竟没有一个音是重合的。
“这才是真的？”他喉结动了动，“那我……”
“赵陵！”苏小棠突然扑过来，把他往旁边一拽。
一块青砖从井里“砰”地弹出来，砸在刚才他站的位置，裂成八瓣。
井中传来沙哑的吟唱，是《送魂》的调子，却比之前更尖锐，像生锈的铁片刮玻璃。
小鼓突然笑了。
他的笑带着孩童的天真，可眼底的黑却浓得化不开。
他指着井，又指了指赵陵的青冷灯，然后用染血的指甲在自己心口画了个圈——那是“记忆”的形状。
夜彻底沉下来时，赵陵坐在井边。
他解下领口的布巾，咬着牙划破指尖，血珠滴在青冷灯上，符文立刻泛起红光。
这是“逆听尸忆”，守陵人最禁忌的术法，用活人血引动灯魂，把外界声音逆注入记忆。
灯焰突然扭曲成漩涡。
画面里是座火场。
年轻的赵爷爷跪在焦土上，青灯在他膝头摇晃，火舌舔着身后的戏班大棚。
棚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老守陵的！留块布！她们唱了一辈子戏，总得留个声音！”一只染血的手从火里扔出卷黑绸，正落在赵爷爷脚边。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碰到黑绸时，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和他记忆里爷爷的声音一模一样，带着股冷硬的钝感：“烧了，静了，就好了。”赵爷爷的手顿在半空。
他抬头看向火场，火光映得他眼眶通红，最后却抓起黑绸，扔进了火里。
灯焰“啪”地炸开。
赵陵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涌着酸水。
他想起小时候趴在守陵房窗台上，看爷爷哼《送魂》，总觉得那调子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想起爷爷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灯不照死，只照归途”，可现在灯里的画面里，爷爷的嘴明明在说“烧了，静了”。
井里的水声突然变了。
赵陵抬头，见苏小棠抱着裹着被子的小鼓站在阴影里。
孩子己经睡了，睫毛上还沾着血渍，而苏小棠手里攥着半本烧焦的戏谱，封皮上“傩戏·送魂”西个字被火烤得卷了边。
“我在影婆箱子里找到的。”她声音发哑，“这才是原版戏谱，你爷爷烧的……是活人。”
赵陵摸向怀里的日记本。
爷爷的字迹还新鲜，最后一页的“别信你听见的”七个字，此刻在他掌心烫得慌。
他掏出日记本，借着月光翻到夹着干花的那页——那是小满走的那天，爷爷写的“小陵今日又去后山，说听见小满喊他”。
现在他突然明白，爷爷写这句话时，笔尖为什么洇了好大一块墨。
夜风卷着井边的碎纸片飞过。
赵陵把日记本按在胸口，能摸到心脏剧烈的跳动。
青冷灯在他脚边明明灭灭，灯焰里偶尔闪过火场的碎片，混着小鼓写的音符，在他脑子里织成一张网。
他知道今晚不会睡了。
井里的水声还在响，像谁在低声诉说被烧去的真相。
赵陵低头，看见日记本的边角露出半张泛黄的纸——那是他从未注意过的，夹在最后一页的，染着焦痕的录音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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