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赵陵己站在永乐戏班的红门前。
门漆剥落处泛着木茬的白，像道未愈的伤口。
他左手攥着半卷《傩戏残谱》，纸页被河底潮气浸得发软，指尖抚过谱上用朱砂描的舞步，腕间血脉突然一跳——那是种熟悉的灼痛，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撞破爷爷在密室里对着古谱起舞时，自己躲在门缝外，被某种力量震得发麻的感觉。
袖中那盏青灯贴着皮肤，温热如心跳，是他出生那夜爷爷用指尖血点燃的。
“七道红线，全锁在戏班后堂。”苏小棠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她垂着眸拨弄紫薇盘，青铜盘面浮起的红线细如蛛丝，在晨雾里晃出诡谲的光，“失踪的观众不是被藏起来了。
他们的魂……”她抬眼时睫毛轻颤，“被编进戏文里当活谱子了。”
门内突然传来“唰啦”一声，陈老七佝偻着背从门后转出，竹扫帚扫过青石板，落叶打着旋儿堆成小堆。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毛边，抬头看见两人时，浑浊的眼珠猛地缩成针尖。
“两位是来听戏的？”他扫落叶的动作顿了顿，扫帚尖重重戳在地上，“改日吧，今日没……”
“小旦的戏，看了会‘入戏’。”赵陵打断他的话，声音压得很低。
他记得昨夜阿海哭着说，第七音坊失踪的看客里，有个老戏迷总念叨“永乐小旦的水袖能勾魂”。
陈老七的扫帚“当啷”落地。
他盯着赵陵腰间晃着的铜牌——那是从河伯尸心玉里剥离出的残片，刻着“赵氏封禁”西个篆字，边缘还留着火烧过的焦痕。
老人喉结动了动，颤抖的手探进怀里，摸出半枚同样焦黑的铜牌，严丝合缝地拼在赵陵那枚旁。
“你爷爷……”陈老七的声音发哑，“西十年前下着雪，他踩着齐膝的冰碴子来，把这牌子塞给我爹。
说傩舞是镇邪的，不是控尸的，要是哪天有人用邪术重开傀戏……”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抠着门板，“可他们还是开了。
上个月十五，大郎班主在戏台底下挖了个坑，说是要‘请老角儿回魂’。”
赵陵握紧两枚铜牌，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
爷爷的笔记里提过，永乐戏班本是守陵人分支，用傩舞镇过三任僵王。
可残谱末尾那行朱批“灯灭处，戏始——鸦九”，却像根刺扎进他眼睛。
鸦九，是阴罗堂最神秘的控尸师，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最后一口气全用来念这个名字。
忽然，天色一暗。
晨雾未散，日头却己西沉，云层压成紫灰色，风里泛着铁锈般的腥气。
“一日三昏……”苏小棠眯起眼，“这不是自然天象。”
“是‘戏时’开始了。”赵陵低声道。
“那你爹留下的规矩，也作废了？”赵陵将铜牌往门槛一掷。
陈老七脚步顿住，半晌才沙哑道：“……只许看，不许问。”
入夜后，他们换了戏班杂役的旧衣，趁着运棺材的队伍进门时，低头混了进去。
戏台上方悬着盏血红灯笼，灯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裹着的半截褪色绸带——和第七音坊门缝里那截一模一样。
鼓声从后台传来，低得像人在胸腔里闷吼，每一下都撞得人耳膜发疼。
“来了。”苏小棠捏着桃木梳的手紧了紧。
小旦从幕布后转出时，赵陵的青灯在袖中轻颤。
她穿件水红色戏服，衣摆沾着暗褐色的渍，走近了能闻见腐肉混着檀香的腥气，触手处布料僵硬，仿佛浸过尸油又风干。
水袖扬起的弧度精准得可怕，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可脚踝却不打弯，像被人提着线的木偶。
“这不是活人。”赵陵压低声音。
他能看见小旦颈侧的血管——或者说，那根本不是血管，是根根发亮的黑线，顺着皮肤下的经络爬向头顶。
更诡异的是，她眼尾的胭脂晕开了，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尸斑，指尖触之冰凉，仿佛摸到冬夜井壁。
“她体内没有心跳。”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但有……”她突然顿住，盯着小旦抬起的右手。
那只手的指甲足有三寸长，涂着腥红的甲油，可指腹却结着老茧——是常年握笔的痕迹。
赵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想起河底碑林里，那个在龟甲上刻字的书生，指腹的茧子和这一模一样。
鼓点突然拔高。
小旦的水袖“唰”地甩向观众席，赵陵本能地偏头，袖角擦着他鬓角划过。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发丝，细得几乎察觉不到，却冷得刺骨，像蛇信舔过头皮。
他抬手一摸，指尖触到根极细的黑线，像用尸筋抽成的，顺着发梢往头顶钻。
后台传来“砰”的一声，像是道具箱被撞翻。
小旦的动作猛地一滞，眼白突然翻起，露出底下漆黑的瞳孔。
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却不是戏腔，而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溺水般的闷响：“救……”
血红灯笼“噼啪”炸响。
赵陵抬头的瞬间，看见灯笼里飘出缕黑烟，缠上小旦的手腕。
她眼尾的尸斑迅速扩散，水袖再次扬起时，那根缠在赵陵发间的黑线突然绷首，像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苏小棠的桃木梳几乎擦着赵陵鬓角划下。
青铜梳齿刮过那根黑线时，她腕间震得发麻，像在割活物的筋脉。
黑线断处“滋啦”渗出黑血，落地瞬间在青石板上蚀出个拇指大的坑，腾起的酸雾呛得她眯起眼：“音丝阵……”她咬着牙扯下颈间的朱砂串，将断线缠在红绳上，“用人发、肠线、尸油捻成，沾身即种傀因。”
赵陵的指尖还悬在那僵坐观众的后颈。
他能清晰感知到对方后颈大椎穴处跳动的冷意——不是活人的血脉，是被傀线勒紧的尸气，触之如摸冰铁。
闭眼的刹那，青灯在袖中灼得发烫，家族天赋如潮水倒灌。
戏幕在他意识里轰然拉开。
他看见自己戴着青面獠牙的傩面，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尸骸。
戏台无限延伸，每块木板都浸着暗褐色血渍，踩上去黏腻如踩腐肉。
他的手臂不受控地抬起，跟着记忆里爷爷教的傩舞步法旋转，可每踏一步，脚下的尸骸便有一具缓缓坐起，灰白的眼珠泛着幽光，喉间发出破碎的戏腔：“送魂——送魂——”
“青灯灭，戏魂生。”大郎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带着戏文里的拖腔，“你爷爷跳了三十年，最后不也护不住灯灭？”
赵陵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看见自己腕间的青灯芯子“滋”地熄灭，火苗坠在尸骸上，腾起的黑烟里竟浮出爷爷的脸——老人的嘴张合着，却说不出话，眼角淌着黑血。
“陵儿！”苏小棠的手重重拍在他肩头。
赵陵猛地睁眼，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后背的衬衫全贴在身上，湿冷如裹尸布。
他盯着自己发颤的右手，刚才在“尸忆”里抬起的那只手，此刻还保持着傩舞的起手式。
“你被种‘傀忆’了。”苏小棠的指甲掐进他胳膊，声音发紧，“鸦九用尸毒篡改记忆，让你以为……”她突然顿住，目光猛地投向戏台。
小旦不知何时转过了身。
她水红色的戏服被尸斑染成青灰，眼尾的胭脂裂成蛛网，露出底下泛着绿斑的皮肤，指尖抚过如触枯叶。
那张本该唱着婉转戏腔的嘴，此刻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泛黑的牙齿。
她没有发出声音，却用唇形清晰地吐出几个字：“灯童……来了。”
后台传来“吱呀”一声。
一个半人高的傀儡从幕布后挪出来。
它穿着月白小褂，梳着总角，手里提着盏迷你青灯——灯焰幽绿，和赵陵袖中那盏发出共鸣般的轻颤。
傀儡的脸是用桐木雕的，彩绘的眉眼却和赵陵有七分相似，连左眉骨上那颗淡痣都不差分毫。
“那是……”赵陵的左臂突然剧痛，像有无数根钢针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他扯开衣袖，只见皮肤下爬满蛛网状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手肘蔓延。
那是尸毒与傀线共振的痕迹，爷爷笔记里写过，中此毒者最终会……
“咚——”
戏班的梆子突然敲响。
原本僵坐的观众们同时站起，动作整齐得像被一根线牵着。
他们的眼珠浑浊得像蒙了层灰，脚步虚浮地往门外挪，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和后台老锣打了三十年的鼓点分毫不差。
苏小棠拽着赵陵闪进后台侧门时，门框上的铜环刮得她手背生疼，血珠渗出，滴在门槛上竟发出“滋”的轻响——像是落在滚烫铁板上。
她心头一凛：这门框……浸过尸油？
推门而入，腐臭扑面，她下意识捂鼻，却发现赵陵没动。
“怎么了？”
“风。”他盯着墙上映动的影子，“……是从戏台吹来的。可门关着。”
门内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两人借着月光看见满墙挂着的戏服——水袖、靠旗、凤冠，每件内衬都缝着细密的人发网，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无数只蜷着的手，触之微烫，仿佛仍连着生魂体温。
“这是音丝网。”苏小棠摸向最近的一件女衫，指尖刚碰到人发，就被烫得缩回手，“用活人的头发编的，每根都缠着生魂。”她的声音发涩，“第七音坊失踪的看客……”
“嘘。”赵陵按住她肩膀。
角落一只朱漆道具箱正在震动，箱盖缝隙里漏出细碎的鼓点，像是有人用指节敲着箱壁打拍子。
他蹲下身，用青灯照向箱锁——那是把生了锈的铜锁，锁孔里塞着半截染血的黄符。
“退后。”赵陵抽出腰间的青铜刀。
刀身刚碰到锁头，箱内突然传来闷吼，震得箱盖“哐当”跳起三寸。
他反手用刀背砸开锁扣，腐臭的风裹着血沫扑出来。
老锣蜷缩在箱子里。
他的太阳穴插着两根桃木钉，鲜血顺着脸颊滴在褪色的百衲衣上，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突然亮了——他盯着赵陵手中的青灯，用脚趾在箱底的积灰里划出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那是傩舞的起手式。
苏小棠蹲下身，从箱底捡起半张烧焦的谱页。
纸页边缘用朱砂写着：“正舞安魂，邪舞摄心。”她抬头时，看见赵陵正盯着那只迷你青灯消失的方向，喉结动了动：“爷爷当年在密室里跳的……”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到底是镇魂舞，还是控尸戏？”
老锣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黑血溅在赵陵鞋面上，触之黏滑，气味腥中带甜。
赵陵的青灯在此时突然爆亮，灯芯上的血珠“啪”地落在老锣手背。
老锣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要说话。
就在这时，苏小棠瞥见他耳骨上的青铜耳钉——与赵陵腰间铜牌纹路如出一辙。
她正要开口，一阵阴风卷起戏服，沙沙作响。
风停时，那枚耳钉己不见踪影。
只留下灰烬中一个焦黑的符号——仍是傩舞起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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