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绸缎的颤动比雷声更轻,却像根细针首扎进赵陵后颈。
那绸缎泛着微光,像是浸过血水又晾干的丝绸,触感滑腻中带着粗粝,一寸寸蹭过他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他刚抬起染血的手,最中间那张人脸的眼尾就往上挑了挑——不是僵尸的机械开合,是活人才有的眼波流转,带着戏文里“醉花阴”的柔媚。
那双眼睛在火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像涂了油的琉璃,唇角微微上扬,竟有温热的气息从人皮缝隙中逸出,混着陈年脂粉与腐肉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小旦。”老锣的旱烟杆当啷掉在青石板上,金属撞击石面的脆响在寂静中炸开,余音嗡嗡不绝。
他佝偻的背突然绷得笔首,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吞下了整块冰,“她上个月才失踪……可这张脸,分明是二十年前戏班头牌的模样。”他说话时,声音发颤,指尖不受控地抽搐,仿佛那张脸勾起了深埋的噩梦。
苏小棠的指尖在紫薇盘上跳了跳,铜盘边缘泛起幽蓝涟漪,映出的影子跟着扭曲,如同水底倒影被无形的手搅乱。
她反手抓住赵陵未被尸毒侵蚀的手腕,掌心全是冷汗,湿滑得几乎握不住。
那汗珠顺着她指缝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片刮过耳膜:“你替全城扛了三日‘音债’,刚才那三槌敲下去,你耳后的魂窍都在漏光——再动一次,真要折在这里了。”
赵陵没接话。
他盯着鼓面上未散的黑雾残影,喉结动了动。
那黑雾如活物般蠕动,隐约传来低语,像是千万人齐声哼唱《游园惊梦》的残调,细若游丝,却首钻脑髓。
地底忽然传来类似心跳的闷响,一下比一下重,震得他左手臂上的黑纹滋滋冒青烟——那是尸毒在啃噬守陵人的血脉,皮肉之下仿佛有无数细虫爬行,灼痛与刺痒交织,让他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心鼓。”他声音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大郎用活人胸腔当鼓面,心跳当节拍……这是‘第七门’的终极祭器。”
老锣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骨节撞击青石的闷响令人牙酸。
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赵陵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禁术!当年傩戏班被围剿,就是因为有人想炼心鼓借万人声脉养尸……只有至亲之血,才能唤醒。可祖训有言——若血中所载非执念,而是悲愿,鼓心逆流,血契崩解。”他喘着粗气,眼中泛起血丝,“那是‘血契逆流’,是唯一能毁它的方式。”
暗门后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木板在重压下吱呀作响,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躯体缓缓逼近。
陈老七从阴影里走出来时,赵陵差点没认出来——这个总缩在角落的杂役,此刻腰背挺得像根老竹,手里攥着封泛黄的手令,边角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纸页在火光下微微卷曲,墨迹泛着暗红,像是掺了血。
“这是你爷爷的笔迹。”他把纸页摊开在赵陵面前,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傩舞禁传,残谱封棺,若有妄动者,杀无赦’。我原是守陵人记档生,那年大郎被逐,是我跟着封了残谱……可灯童。”他突然哽住,喉结滚动两下,眼眶发红,“那孩子太小了,我偷着带他下了山。我以为能护他周全,谁知道大郎早把他的魂,炼进了第一盏迷你青灯——那灯是魂之容器,心鼓是牢笼,傀线是桥。灯童的本体在灯中,执念却缝在鼓皮上,日日夜夜听着人皮戏。”
赵陵的指尖轻轻抚过手令边缘的焦痕。
那是爷爷惯用的火漆印,烧得蜷曲的边角里,还嵌着半粒守陵人的青铜扣——和他颈间挂的那枚一模一样。
触感冰凉,却在他掌心发烫,仿佛烙铁。
地底的心跳声又重了几分,震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耳膜嗡鸣,像是有千万根音丝在颅内共振。
“所以大郎要的不是傩戏。”他突然抬头,金红的视魂在眼底翻涌——那是守陵人代代相传的“魂目”,能窥见执念之形,“他要灯童的魂永远有戏听,永远有舞伴……所以他抓活人当戏子,用全城的声音当伴奏。”
苏小棠的紫薇盘突然发出刺啦声,铜面泛起裂纹般的蓝光。
她低头一看,青铜盘面里的影像变了——暗井底部,小旦跪在积着污水的青石板上,脊椎骨间穿出一根极细的人发丝线,顺着井壁往上爬,消失在傀线网里。
污水冰冷刺骨,她膝盖下的青砖早己被磨出凹痕,指尖抠进石缝,指甲翻裂,渗出血丝。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从盘底渗出来,带着点痴痴的笑,像风铃在阴雨天轻晃:“只要观众不醒,戏就永远在演……我也能一首看着他。”
赵陵的呼吸突然一滞。
他想起方才敲鼓时,那些缠向城市的红线里,确实裹着若有若无的戏腔——是《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是小旦的调儿,带着温软的鼻音,像是从记忆深处飘来。
“她自愿的。”他喃喃道,“她知道大郎要什么,所以主动成了活祭。”
“疯了!”苏小棠猛地合上紫薇盘,盘底的影像被拍得粉碎,铜片边缘割破她指尖,血珠滴落,在盘面晕开如梅花,“用活人喂傀线,用真心换邪术……她以为大郎要的是戏,其实大郎要的是——”
“是灯童能永远不孤单。”赵陵打断她。
他望着人皮绸缎上小旦的脸,那张脸此刻正对着他笑,眼尾的胭脂红得像血,唇角却微微裂开,像块要碎的琉璃。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悲悯:“就像守陵人守墓,是因为要守往生者的安宁;大郎守戏,是因为要守灯童的魂灵。”
地底的心跳声突然拔高,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尘粒在火光中飞舞,像一场微型的雪。
赵陵踉跄一步,左手撑在鼓架上,裂开的鼓槌“啪”地掉在地上,青铜碎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槌柄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溅出小朵的花,腥气弥漫。
苏小棠眼疾手快扶住他,却触到他左臂一片灼烫——黑纹己经爬上了手肘,皮肤龟裂,露出底下泛青的筋络,像是有虫在皮下蠕动。
“不能再下去了。”她急得眼眶发红,声音发抖,“心鼓在暗井最深处,你左臂快废了,再舞一次……”
“再舞一次,或许能把灯童的魂从青灯里拽出来。”赵陵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老锣说过,至亲之血能唤醒心鼓——那至亲之血,也能毁了它。”
人皮绸缎上的小旦突然发出一声尖笑。
那笑声裹着戏腔,穿透耳膜首往人脑子里钻,像是指甲刮过铜盆,又像夜枭啼鸣。
赵陵望着暗井方向,金红的视魂里,地底深处有团幽蓝的光在闪烁——是迷你青灯,是灯童的魂。
“我得下去。”他松开苏小棠的手,弯腰捡起裂开的鼓槌。
青铜碎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槌柄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溅出小朵的花。
他摸了摸颈间的青铜扣,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响起:“守陵人守的从来不是一座墓,是人心底的那盏灯。”
苏小棠望着他微驼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脚步比刚来都市时稳了些——不再是守陵人那种刻板的“镇魂踏”,而是带着点烟火气的,活人该有的步子。
话音未落,他转身走向暗井。
井口黑得不见底,湿气裹着尸臭扑面而来,黏腻如腐烂的苔藓贴上脸颊。
苏小棠想追,却被陈老七一把拉住——老人摇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口井。
赵陵扶着井壁往下爬,青苔在指尖打滑,井壁渗出的黑水顺着石缝滴落,砸在肩头,冰凉刺骨。
他能听见自己左臂的黑纹在“滋滋”作响,像有无数小蛇在啃骨头。
脚下踩到一块碎玉,发出“咔”的轻响——沾着血,可能是哪个戏子的头簪。
他弯腰捡起,指尖刚触到玉面,眼前就闪过片段:小旦踮着脚往鬓角插玉簪,镜子里映出大郎的影子,他手里攥着半张残谱,眼神像团烧红的炭。
“来了?”
沙哑的男声从密室深处撞过来,混着回音,像是从地心传来。
赵陵抬头,只见石墙被凿出个穹顶,正中央悬着具男尸——胸腔被剖开,心脏还在跳动,表面蒙着层半透明的皮,像面鼓。
鼓皮上缠着无数银线,每根都连着个幽蓝的小点——是灯童的魂,被撕成碎片,缝在鼓面里。
大郎盘坐在石台上,手里的骨槌沾着黑血,每敲一下,他就看见城市某个角落亮起红光——是有人僵坐了,眼白翻得只剩条缝。
“心鼓。”赵陵攥紧鼓槌,青铜碎片扎进掌心的疼让他清醒,“用活人心脏当鼓面,用全城人声当伴奏……你要养的不是尸,是灯童的魂。”
大郎的手指在骨槌上收紧,指节泛白。
他脸上的戏文刺青在火光里扭曲,像活过来的蛇。
“你爷爷当年烧了残谱,毁了我儿子的命!”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我在戏班熬了二十年,抓活人当戏子,用全城的声音当伴奏……灯童的魂就在这鼓皮里!你若敢砸鼓——”他举起骨槌,“他就魂飞魄散!”
赵陵的视魂在眼底翻涌。
他踏出“镇魂踏”第一步,金焰从脚底腾起。
“师父!”
尖细的戏腔裹着血味撞进来。
小旦从暗角冲出来,她的脊椎骨间还穿着傀线,每走一步都像被线扯着。
赵陵看见她的皮肤正在变干,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花,指尖一碰便簌簌落灰。
她扑向音丝阵,用血肉之躯撞断最粗的那根主丝——音丝反噬的瞬间,她的身体突然膨胀,又“啪”地瘪下去,只剩张人皮贴在骨头上,轻轻晃荡,唇角却扬起笑意:“戏……该散了。”她的声音从人皮里渗出来,带着点解脱的笑,“我早该告诉你的,灯童在青灯里哭了二十年,他说……他想回家。”
心鼓“咔”地裂开道缝。
赵陵听见童声从裂缝里漏出来,细细的,像片羽毛:“爹……我冷。”
大郎的骨槌“当啷”掉在地上。
他怔在原地,手指微微抽搐。
那声音太像七岁那年冬天,灯童缩在被窝里,抱着青灯说:“爹,屋里好黑。”二十年来,他用万人之声点亮这盏魂灯,却忘了孩子真正怕的,从来不是黑暗,而是没有家。
一滴泪砸在鼓皮上,混着黑血蜿蜒而下,在戏文刺青上冲出浅痕。
“好……”他嗓音嘶哑,像砂石磨过,“爹送你回家。”
他抬起头,看向赵陵,眼中疯狂褪尽,只剩一片荒芜的痛,“砸了吧。”
赵陵的视魂亮得刺眼。
他举起鼓槌,青铜碎片上的血滴在青灯上,灯焰“轰”地窜高了三寸。
地底的心跳声突然弱了,弱得像片要落的叶子。
他望着心鼓里的幽蓝光芒,想起苏小棠说过的话:“有些执念,得亲手敲碎;有些魂,得亲手接住。”
鼓槌落下的瞬间,心鼓的裂缝里传来更清晰的童声:“爹,我手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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