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的走廊从未如此漫长，灯光也从未如此刺眼。
赵建国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影子上，靴底与光洁地板的摩擦声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嗡嗡作响的耳膜。身旁经过的同事如常点头招呼，他们的笑容自然，话语清晰，讨论着刚结的案子、晚上的饭局、孩子的成绩。
一切都太正常了。
正常得令人窒息。
他办公室的门牌——【刑侦支队，赵建国】——看起来熟悉又陌生。推门进去，熟悉的烟草和咖啡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桌上还摊着昨天没看完的卷宗，一杯冷掉的茶搁在旁边。
他僵硬地走到桌前，手指拂过冰凉的桌面，试图抓住一点现实的触感。
“老赵，回来了？幸福苑那边搞定了？听说就是个煤气泄漏闹的乌龙，虚惊一场。”隔壁桌的老王探过头，嘴里叼着烟，语气轻松，“也是邪门，怎么就能闹出那么大动静，还集体幻觉？现在的老房子啊，真是不让人省心。”
煤气泄漏。集体幻觉。
这两个词像被设定好的程序，从老王嘴里流畅地吐出，自然得没有丝毫滞涩。
赵建国喉咙发紧，他想说点什么，想说那打不死的“张阿姨”，想说302门后那只绝望的眼睛，想说那粘稠蠕动的污秽和诡异的碗。
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干涩的：“啊……是啊，处理完了。”
声音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他成了共犯，成了用谎言涂抹真实的那把刷子。
老王似乎没察觉他的异常，又闲聊了两句，便缩回头去继续忙自己的事。
赵建国瘫坐在椅子上，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滑落。他环顾西周，同事们各司其职，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低声讨论声……一切都井然有序，构成了他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坚实可靠的日常世界。
但此刻，这“日常”在他眼中，却像一张精心绘制、却薄如蝉翼的幕布。幕布之后，是那个刚刚被宣布“不存在”的、蠕动着无法名状恐怖的深渊。而他，是少数几个窥见了幕布之后景象，却必须假装幕布完美无瑕的人。
守墓人。
“睚眦”离开前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浮现在他脑海。“忘记你该忘记的，记住你该记住的。你的职责变了，赵警官。现在是守护‘平静’，而不是追寻‘真相’。”
守护平静。多么讽刺的任务。
内部通讯系统闪烁了一下，一条加密信息弹了出来，发件人是一串乱码。
【身份编码己验证。权限等级提升至‘灰烬’。数据库部分端口己开放。可查询档案：‘饕餮’相关（受限）、认知危害基础、信息污染处理规程。定期心理评估及报告为强制任务。你的联络代号：‘樵夫’。保持静默。】
灰烬。饕餮。樵夫。
一个个陌生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词汇，像冰冷的烙印，打在了他的职业身份之上。
他颤抖着手，按照指示，输入了那串乱码和新的身份编码，访问了那个隐藏在常规系统深处的、界面简洁到近乎冷酷的数据库。
关于“饕餮”的档案大多带着极高的权限锁，但寥寥几句简介己足以让他通体生寒：【…表现为对特定信息的极端渴望及扭曲性消费…常伴随现实扭曲及认知污染…具强模因性及传染性…处理优先级：极高…】
模因性。传染性。
他想起那勾魂摄魄的肉香，那整栋楼居民一致的沉默和之后暴烈的排斥，那相同的碗……一种无形的、通过认知和信息传播的“病毒”？
还有“认知危害基础”——阅读那些描述时，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大脑仿佛在被某种外来的力量强行掰开，塞入无法理解的恐怖知识。信息本身，就是一种污染。
他猛地关掉了界面，大口喘着气，胃里翻江倒海。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技术队的小张拿着一份报告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后的放松：“赵队，幸福苑那边残留物的初步化验报告出来了，真是活见鬼了……”
赵建国的心猛地一提。
“……你说奇不奇怪，”小张把报告递给他，挠着头，“那些从门缝里采集的样本，化验结果居然显示主要是油脂、蛋白质和一些香料分解物，还有大量厌氧菌……跟某种放置了极度腐烂变质的肉类废弃物成分类似，就是……浓度高得离谱，还混了点奇怪的工业溶剂？根本测不出DNA来源。怪不得那么臭，还能产生致幻气体！”
小张的语气充满了科学工作者的困惑，但同时也是一种“找到了合理解释”的释然。“看来真是啥玩意烂在里面了，加上老管道泄漏，搞出了这场闹剧。”
合理解释。
赵建国看着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数据，每一个字都在努力将一切拉回“正常”的轨道。它们完美地支撑了“煤气泄漏引发集体幻觉”的官方故事。
但他清晰地记得，那粘液是如何在子弹射击下沸腾，是如何试图重新汇聚，那“张阿姨”是如何打不死的！
这些报告……是被修改过，还是说，那种“异常”本身就能在事后将自己的物理痕迹扭曲成符合常理的模样？
无论是哪一种，都同样可怕。
“嗯，知道了。”赵建国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将报告扔回桌上，“后续交给相关部门处理吧。辛苦了。”
小张点点头，毫无怀疑地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
赵建国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华盛景。
但他却觉得自己正坐在一座巨大的、寂静的坟墓里。坟墓之上，是歌舞升平的人间。坟墓之下，是那些被吞噬、被遗忘、被定义为“不存在”的恐怖。
他能闻到。
即使隔着厚厚的楼层和遥远的距离，他仿佛依然能闻到那一丝极淡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肉香，如同幽灵般缠绕在他的鼻尖，缠绕在他的记忆里，提醒着他那被强行掩盖的真相。
还有那只碗。
那只洁白、干净、不断重复出现的碗。
它是什么？是“饕餮”的标记？是召唤的媒介？还是……某种更抽象、更可怕的东西的具象化？
陈默被带去了哪里？“深度净化”是什么？他还能不能开口说话？
302那个丈夫，他最后攥着那只碗，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疑问像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
但他不能再问，不能再查。他的职责不再是揭露，而是掩盖。他的战场不再是罪案现场，而是所有人的认知防线。
他成了这座巨大坟墓的守墓人。
守护着生者不被死者的真相所惊扰。
也守护着死者……不再爬出他们的坟墓。
他缓缓拿起桌上那杯冷掉的茶，手抖得厉害，茶水溅了出来，落在那个写着“煤气泄漏”的报告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落在了一座不存在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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