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与血的气味黏在风里，刮过摇摇欲坠的城堞。
守城副将李贽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死死攥着卷刃的佩刀，瞪着下方如蚁群般涌来的蛮族士兵。云梯一次次架上城墙，又一次次被拼死推落，惨叫声和重物坠地的闷响不绝于耳。
箭矢早己耗尽，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残存的守军只能用刀剑、用拳头、甚至用牙齿，与爬上城头的蛮兵搏命。
“左翼！左翼又上来了——！”
嘶哑的吼声很快被砍杀声淹没。
李贽红着眼冲过去，一刀劈翻一个刚冒头的蛮兵，热辣的血喷了他一脸。他喘息着环顾西周，守军越来越稀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绝望如同这暮色一样迅速降临。
这座城，快要守不住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城内最高的那座塔楼——听雪阁。那是盲女阿涟的居所。
“如果…如果阿涟姑娘还能…”
一个年轻的士兵靠着雉堞滑坐下来，腹部有个可怕的伤口，肠子都快流出来了，他眼神涣散地喃喃着，“她织出的暖霭…多暖和啊…”
李贽心头一紧，却厉声喝道：“闭嘴！守好你的位置！”他不敢去想那个可能。让阿涟再次动用那种力量，代价是什么，无人知晓。上一次她为大军编织御寒的暖霭后，整整昏睡了三天，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更何况，如今蛮族大军中，似乎藏着比刀剑更可怕的东西。
听雪阁内，却异样地安静。
窗扉紧闭，阻隔了大部分喊杀声，只余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不断传来——那是攻城锤撞击城门的声音。
阿涟独自坐在窗边的软垫上，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裙，墨玉般的长发未束，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她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容颜清丽绝伦，只是一双本该明媚的眸子却黯淡无光，静静地“望”着窗外——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世界于她，是一片永恒的黑暗。
但却从不寂静。
她能“听”见万物之声。
此刻，她纤细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蜷缩着，感受着从地板、从墙壁传来的震动。那声音庞大、混乱、充满了暴戾和痛苦——金属撞击骨骼的闷响、利刃撕裂皮肉的嘶啦声、垂死者的哀嚎、愤怒的咆哮、恐惧的喘息…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狂潮，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微微蹙起眉，脸色有些苍白。
然而，在这片杀戮的噪音中，还有一些更细微、却更让她心悸的声音。
一种…冰冷的吞咽声。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贪婪地吮吸、吞噬着那些惨叫和哀嚎。那声音所过之处，连绝望都仿佛被抽空，只留下一种更彻底的、虚无的死寂。
阿涟放在膝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那吞咽声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入她的脑海：
“…代价…最珍贵之物…”
阿涟猛地一颤，指尖瞬间冰凉。
那是什么？是谁？
声音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幻觉。但那冰冷的余韵却缠绕不去。
“砰！砰！砰！”
沉重的撞门声变成了疯狂的撞击，还夹杂着蛮族士兵兴奋的嚎叫。城门快支撑不住了！
“将军！南门…南门要被撞开了！”
一个满身是血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带着哭腔喊道。
李贽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完了。
一旦城门被破，蛮族铁骑冲入城内，等待全城百姓的，将是彻底的屠戮和毁灭。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通往城下的石阶传来。
李贽猛地回头，只见城主王敬之竟然拖着病体，在家仆的搀扶下，艰难地登上了城楼。他官袍染血，发髻散乱，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睛，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光。
“将军！”
王敬之推开家仆，踉跄着扑到李贽面前，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没有办法了！只有…只有去求阿涟姑娘了！”
李贽喉咙发干：“大人！可是阿涟姑娘她…”
“没有可是了！”
王敬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抠进他的皮肉，“城若破了，谁都活不了！阿涟姑娘是心善之人，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满城百姓遭殃的！去求她！就算跪下来求她！求她再织一次！织什么都行！只要能挡住蛮族！”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濒死之人的最后渴望。
李贽看着城外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听着城内百姓隐约传来的惊恐哭喊，又想起阿涟那双寂静无声的眸子和上次昏睡不醒的虚弱模样，心如刀绞。
这是要用一个女子的命，去换全城人的命吗？
但他还有选择吗？
“…好。”
这个字从李贽牙缝里挤出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最后看了一眼即将被攻破的城门，猛地转身，带着一身血腥和尘土，朝着听雪阁的方向狂奔而去。
听雪阁内。
阿涟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她摸索着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的一架古朴的木制机杼前。
这并非普通的织机。它通体由一种暗紫色的沉香木制成，触手温润，上面刻满了古老而繁复的符文，此刻那些符文正极其微弱地闪烁着，仿佛在回应着城外庞大的“声源”。
这就是她能编织“声音”的凭依。
她纤长的手指抚过冰凉的丝线——这些线并非实体，而是她平日收集、凝练的各种“声音”的具象化，色彩斑斓，在她指尖下无声地流淌。
她能感觉到，城中弥漫的恐惧和绝望越来越浓，几乎要凝成实质。而那个冰冷的吞咽声，也越发清晰和…愉悦。
它正在享受这场盛宴。
一种强烈的不安攥紧了她的心脏。她隐约感觉到，如果让那个东西继续“吃”下去，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
可是…那个警告…
“代价…最珍贵之物…”
她最珍贵的是什么？这条早己看不见颜色的命吗？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颈间。那里挂着一枚用红绳系着的暗金色护符，指甲盖大小，形状古怪，像是一段凝固的声波纹路。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触手微温，似乎能带来一丝虚无的慰藉。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
“砰——！”
听雪阁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冷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瞬间灌入，吹动了阿涟的裙摆和发丝。
李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几乎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他看着屋内那个站在奇异织机前的素净身影，看着她空洞却宁静的眼睛，所有哀求的话瞬间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阿涟微微侧过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她“听”到了一个人沉重、混乱、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声音”，像一团燃烧的烈火，灼烧着她的感知。
她认得这个声音。守城的李贽将军。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李贽看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所有的挣扎和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猛地一咬牙，铁塔般的汉子，“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的石地上，额头重重磕下！
“阿涟姑娘——！”
他嘶声大吼，声音里带着血泪，“求您！救救这满城百姓吧！城门将破！蛮族一旦入城…鸡犬不留啊！求您…求您再织一次！李贽给您磕头了！求您了！”
咚咚的磕头声，在寂静的听雪阁内回荡，沉重得让人心慌。
阿涟放在织机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听”到了。
听到了城门即将碎裂的呻吟。
听到了蛮族嗜血的狂嚎。
听到了百姓绝望的哭喊。
听到了李贽将军磕头时，那几乎要碎裂的悲痛和无奈。
也听到了…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吞咽声，正变得越来越急切。
那个微弱的警告似乎又响了一下，但很快被这片绝望的浪潮淹没了。
阿涟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深的挣扎和痛苦。
她最珍贵之物…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掠过颈间的声纹护符，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仿佛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联系。
然后，她的手坚定地落在了那些流淌着无形丝线的织机上。
她面向李贽的方向，轻轻开口，声音空灵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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