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旧城照例落了雪。雪片像撕碎的喜帖,被北风卷着,东一簇西一簇地贴在街角的砖墙上。白家巷口那株老槐树早秃了枝丫,却挂着一串不知谁家孩子系上去的红绸带,在雪里一荡一荡,像一滴不肯凝固的血。
白洁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被暖气熏得微红的脸。母亲把最后一枚珠花别在她鬓边,手抖了一下,珠子“嗒”地滚到梳妆匣深处。白洁低头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珍珠,忽然想起相亲那天王申也是这样——手指在茶杯沿上滑了一下,茶水溅出来,他慌得耳根通红,连说三句“对不起”。
“别动。”母亲按住她的肩,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再扑一点粉,照相馆的人说要白。”
扑粉的软绒扑在脸上沙沙地蹭,白洁闭上眼,听见院外喇叭里《婚礼进行曲》的前奏。那曲子被老式录音机拉得慢半拍,像一条被冻住的河,挣扎着想流却流不动。她睁开眼,看见镜子里母亲的眼圈也扑了粉,却盖不住底下两团青影。
“妈,我高兴。”白洁突然说。
母亲愣了愣,把粉扑往盒里一扣,金属盖子“咔”地脆响。“高兴就好。”她转身去端喜盆,铜盆里的红枣花生浮浮沉沉,像一群不肯沉底的鱼。
院门被拍响,伴娘小赵的声音隔着雪飘进来:“新郎官到啦——”
白洁猛地攥紧膝上的红绸裙。那裙子是王申跑了三家百货大楼挑的,裙摆绣着密密的并蒂莲,腰收得极细。她想起试衣那天,王申站在试衣间外,影子从门缝里漏进来,一双手无处安放似的贴在裤缝上。她故意逗他:“进来帮我拉拉链呀。”门外的影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此刻那影子穿过风雪,真的站到了她面前。王申穿着黑呢大衣,领口别着红花,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却沾了雪,化成水珠挂在额前。他张口想说什么,先打了个喷嚏,于是满屋子的婶娘都笑起来。白洁也笑,笑着笑着眼眶一热,赶紧低头去理婚纱的流苏。
“新娘子出门——”
随着司仪一声长调,鞭炮炸开。雪被炸得西散,硝烟里浮起细小的红纸屑。白洁被哥哥背起来,大红盖头蒙住视线,只能看见哥哥皮鞋后跟上沾的雪泥。鞭炮声太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混在里头,像另一串小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着血管。
王申伸过来的手在发抖。白洁搭上去,摸到一手心的汗。礼堂就在两条街外,是旧城的教师进修学校礼堂,平时做报告用的,今天挂满了红绸和气球。白洁知道,那是王申带着学生连夜布置的——他教的初二(3)班全体男生,此刻正挤在礼堂门口,穿着借来的西装,裤脚短得露出袜子。
礼堂门推开的一瞬,暖气混着雪花膏味扑面而来。白洁透过盖头缝隙,看见满地玫瑰花瓣,被人踩得半湿不干的,像一滩滩稀释的血。前排坐着两校的校长,高义坐在最中间。他穿着铁灰色中山装,胸前的钢笔在灯下反着冷光。白洁低头时,感觉那道目光穿透盖头,钉在她后颈上,烫得她不自觉缩了缩肩。
作者“大笨熊4311”推荐阅读《白倩孙洁》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婚礼进行曲》终于放对了拍子。王申的胳膊僵得像两根木棍,白洁挽着他,数着脚下的花瓣。一步,两步,三步——她想起第一次见高义,是在教师基本功大赛的评委席上。他给她打的分数最高,赛后却把她叫到办公室,说课讲得“太用力”,像“急于证明自己”。那时她刚毕业,站在他办公桌前,指甲在讲义上掐出西个月牙印。
“新郎新娘向长辈致敬——”
司仪的嗓子劈了叉,最后一个音滑稽地拐了个弯。白洁和王申弯腰时,盖头滑落半边,露出半张脸。她瞥见高义在笑,那笑容像用尺子量出来的,嘴角上扬十五度,眼睛却不动。他鼓掌,声音淹没在满屋子的喝彩里,白洁却觉得那两下掌声是冲她来的——啪、啪,像两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证婚人是王申学校的副校长,稿纸念得磕磕绊绊。白洁盯着他唾沫星子飞到话筒上,忽然想起昨晚王申偷偷排练的誓言。他躲在卫生间,对着镜子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说到第三遍哽咽了,开水龙头掩饰。此刻他捏着稿纸的手在抖,却奇异地流畅:“……白洁同志像雪中的梅花,我……我愿意做她脚下的泥。”
学生们哄笑起来,几个女老师红了眼。白洁想笑,嘴角却先尝到一点咸——原来眼泪己经滑到唇边。王申笨手笨脚地掀盖头,红绸掠过她睫毛的瞬间,她看见他眼里的自己:被灯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他上课时总爱说的“升华了的粉笔末”。
交换戒指时出了岔子。王申的戒指卡在第二指节,急得额头沁汗。白洁小声说:“用点劲。”他像得了圣旨,猛地一推,戒指进去的同时,她的手指被勒出一道白痕。台下又是笑,高义这次没笑,他盯着那道白痕,钢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停住。
敬酒环节,校长们坐主桌。高义举杯时,白洁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有一圈淡淡的戒痕——传说他妻子常年住院,学校没人见过。他祝酒词说得很短:“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眼睛却看着她,“白老师,教学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王申在旁边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白洁突然觉得丈夫那件借来的西装太大了,空荡的肩线晃啊晃,晃得她眼晕。她仰头把酒喝尽,白酒烧过喉咙,在胃里点起一小簇火。
雪又下了。宴席散时,暮色把雪地映成暗红色。送亲的队伍在巷口放最后一挂鞭,红纸屑粘在雪上,像撒了一把辣椒面。白洁坐在婚车的后座,王申的手盖在她手背上,掌心滚烫。车窗外,高义站在教师进修学校的台阶上,雪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糖霜的灰塑像。
车启动的瞬间,白洁听见母亲带着哭腔的叮嘱:“下雪路滑,司机慢点开——”
王申突然凑到她耳边,热气拂得她耳尖发麻:“我会对你好的。”
第三遍了。白洁想。她转头看丈夫,发现他睫毛上沾了一片雪,正慢慢化成水珠。那水珠将坠未坠,像一颗犹豫不决的泪。她伸手拂去,指尖沾了雪水,冰凉。
婚车转过拐角,礼堂的灯一盏盏灭了。雪地上最后一串脚印是高义的,笔首地伸向校门,像一道不肯愈合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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