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洁把校园打扫得干干净净，锁好大门往山下走。深秋的山里像被打翻了颜料桶，田埂上的草黄得发亮，远处的枫叶红得像火，天蓝得不像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路上碰见几个从地里回来的老人，背篓里装着刚掰的玉米，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把背篓压得沉甸甸的。老人们的背都驼得厉害，像弯弯的月牙，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把蓝布褂子浸出一大片深色。
看见白洁，老人们都咧开嘴笑，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指着自家方向，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老师，吃饭，我家，有洋芋。"
"谢谢您，奶奶，我不饿。"白洁赶紧摆手，心里暖暖的。
走了没多远，几个孩子从路边的竹林里钻出来，围着她叽叽喳喳。带头的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姑娘，是她上学期教过的学生小晶，这学期该去镇上读初中了。
"白老师，您去哪儿呀？"小晶仰着晒得黝黑的脸问。
"随便走走，看看山里的风景。"白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老师是要去爬山吗？"小晶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哪儿有野栗子，这几天刚好熟了！"
"我不认路，怕走丢了。"白洁摆摆手，"就在附近逛逛。"
"那我带您去吧！"小晶拉着她的胳膊晃了晃，"我家就在前面，先去我家喝口水，我再带您去捡蘑菇，雨后的山里蘑菇可多了！"
白洁被她的热情打动，跟着她往村里走。小晶家在村子最里头，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烟囱里正冒着袅袅青烟。
门口坐着个老奶奶，正往火塘里添柴。火塘上架着口黑黢黢的铁锅，咕嘟咕嘟煮着什么，飘出一股淡淡的玉米香。
"阿奶，这是我的老师。"小晶用方言跟奶奶说了几句，又转头对白洁说，"老师，这是我奶奶。"
老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笑意，指了指火塘边的木凳，嘴里"啊啊"地应着。
白洁坐下时，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屋子没窗户，光线全靠门口透进来，显得黑乎乎的。火塘旁边拴着一头小牛犊，正低头嚼着干草，时不时甩甩尾巴。
这是白洁第一次到学生家走访。她来学校快一年了，因为不教班主任，加上语言不通，家访都是另一个本地老师负责的。
"小晶，你爸妈在哪儿打工呢？"白洁看着正在给奶奶捶背的小晶问。
"在广东，具体哪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小晶拿起葫芦瓢往锅里舀了点水，"他们一年才回来一次。"
正说着，三个更小的孩子从里屋跑出来，围着灶台打转。"姐姐，饭熟了吗？"最小的男孩仰着小脸问。
"快了，先去洗手。"小晶从墙上摘下块肥皂，"这是白老师，快叫老师好。"
"老师好！"三个孩子齐声喊道，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白洁。
"你们好呀。"白洁笑着打招呼，"你们都是几年级的？"
"我三年级！"梳羊角辫的小女孩抢着说，"他二年级，弟弟一年级。"她指了指另外两个男孩。
小晶把玉米糊糊盛进粗瓷碗里，递给弟弟妹妹，又转身对白洁说："老师，您也吃点吧，刚煮好的玉米粥。"
"不用不用，我不饿。"白洁连忙摆手。
小晶却不由分说地端来一碗，粥里还飘着几粒红豆："老师，我们家没啥好吃的，您就尝尝吧，是我早上刚磨的玉米。"
白洁不好再推辞，接过碗尝了一口。玉米的清香混着红豆的甜，热乎乎的滑进喉咙，刚才爬山的疲惫好像都消散了。"真好吃。"
"老师，他们都是我弟弟妹妹吗？"白洁看着三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问。
"这个是我亲弟弟，那两个是叔叔家的。"小晶指了指梳羊角辫的女孩，"叔叔婶婶也出去打工了，把他俩放我家了。"
白洁看向火塘边的老奶奶，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手上布满老茧，正慢慢往嘴里扒拉着粥。"平时就奶奶一个人照顾你们？"
"嗯，奶奶眼睛不好，好多活都是我干。"小晶说着，拿起抹布擦起桌子来。
"你真能干。"白洁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心里酸酸的。
吃完饭，小晶利落地洗完碗，又端着猪食去喂猪圈里的老母猪，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老师，我带您上山吧，这个点的蘑菇最新鲜。"
白洁跟着她往山上走，没爬多远就开始喘粗气，腿像灌了铅似的。"小晶，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累啊？这山路这么陡。"
小晶咯咯笑起来："老师，您平时是不是不怎么爬山呀？我们天天走，早就习惯了。"
"是啊，在学校除了上课就是备课，确实缺乏锻炼。"白洁擦了擦额头的汗。
"我暑假天天上山，捡蘑菇去镇上卖，能换好几十块呢。"小晶骄傲地说，"攒的钱够买作业本了。"
"真厉害，这么小就知道挣钱了。"白洁追上她，"好好读书，以后肯定有出息。"
小晶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低着头踢着路边的石子："老师，我可能读不了初中了。"
"你说啥？"白洁以为自己听错了，"为啥呀？"
小晶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爸妈让我跟他们去广东打工。"
"打工？你才多大啊！"白洁蹲在她面前，"十五岁还是童工呢，哪家工厂敢收你？"
"我爸妈说我长得高，没人看得出来。"小晶抠着石头缝里的泥土，"他们说我读书不行，不如早点出去挣钱，还能给弟弟攒学费。"
白洁急了："这怎么行！国家规定必须读完初中，你爸妈这是犯法的！"
"老师，我实际年龄己经十六了。"小晶的眼圈红了，"小时候家里没钱，我比别人晚三年上学。我爸本来连小学都不让我读，说丫头片子迟早要嫁人，不如在家带弟弟。"
"那后来怎么又让你上学了？"白洁的心揪了起来。
"是高校长带着老师来家里找我爸的。"小晶抹了把眼泪，"他们说不让孩子上学犯法，我爸才不情不愿地让我去了。"
"那你自己想上学吗？"白洁记得小晶的成绩确实一般，作业也经常不交。
"想！"小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我想读初中，想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样的。可是家里活儿太多了，奶奶年纪大了，弟弟妹妹离不开人......"
白洁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咱们一起想办法。"
"我攒了五百多块钱了。"小晶在她怀里哭出声，"都是这几个月捡蘑菇、挖药材卖的，我想自己交学费，不用爸妈的钱......我不想当睁眼瞎......"
白洁的鼻子也酸了。她从小家里穷，爸爸常年卧病在床，妈妈靠种几亩地拉扯她和弟弟，但从没说过不让她上学的话。每次她放学回家，妈妈总说："丫头，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穷山沟。"
看着怀里哭得发抖的小晶，白洁暗下决心要帮她。自己虽然过得一地鸡毛，可眼睁睁看着孩子失学，良心实在过不去。
她在学校听过太多这样的事。高校长经常带着老师翻山越岭去劝学，可大多数时候都被家长赶出来。山里的观念太根深蒂固，尤其对女孩子，总觉得读书不如早点嫁人划算。
"小晶，你有你爸妈的电话吗？我跟他们说说。"白洁掏出手机。
小晶眼睛亮了亮，连忙点头："有！我记在本子上了。"
电话拨通后，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小晶用方言说了句"爸，是我"，就把手机递给了白洁。
"你是？"男人的声音带着警惕。
"您好，我是小晶的老师白洁。"白洁尽量让语气平和，"听说您想让小晶辍学去打工？"
男人愣了一下，语气变得不耐烦："老师？她都小学毕业了，跟你没关系了。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孩子才十五岁，正是读书的年纪......"
"读书能当饭吃？"男人打断她，"她读了六年书，还不是照样不会算账？我供她吃供她穿，现在该她挣钱帮家里了！你要是真想帮她，就每月给她寄生活费？"
这话像巴掌一样打在白洁脸上，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对方"啪"地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忙音。
白洁把手机还给小晶，帮她擦了擦眼泪："别哭，咱们去找村主任，他说话管用。"
"村主任能管吗？"小晶抽噎着问。
"肯定能！"白洁拉着她站起来，"我爸说过，别拿村长不当干部，他们说话比咱们管用多了。"
俩人往村委会走，路上白洁给小晶讲城里的学校是什么样的，有图书馆，有电脑，还有操场。小晶听得眼睛发亮，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村委会在村头的大榕树下，是栋两层的小楼。白洁在楼下喊了两声，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年轻男人从楼上探出头。
"哟，这不是胆小鬼老师吗？"男人笑着走下来，正是昨晚帮她推电闸的王申。
"王申？你怎么在这儿？"白洁愣住了。
"这话该我问你吧？"王申双手插兜，笑得一脸灿烂，"找村委会有事？"
白洁这才想起昨晚他说自己是大学生村官，脸有点红："我们想找村主任。"
"主任去县里开会了，得明天才回来。"王申上下打量着她们，"你们找他啥事儿？"
白洁把小晶的事说了一遍，王申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拉着她们进了办公室。
"坐吧，我记一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笔记本，"小晶是吧？你爸妈在广东哪个厂？"
小晶摇摇头："不知道，他们只说在电子厂。"
王申叹了口气，在本子上写着："按规定，义务教育阶段必须读完初中，但你这情况特殊，年龄超了......"
"可她明明是因为家里穷才晚入学的！"白洁急了。
"我知道，这种情况村里不少。"王申放下笔，"尤其是女孩子，能读完小学就不错了。"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辍学啊！"白洁想起小晶刚才发亮的眼睛，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她才十六岁，出去打工就是毁了一辈子！"
王申看着她激动的样子，突然笑了："你刚来没多久吧？这种事在山里太常见了。"
"常见不代表正确！"白洁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们当老师的，不就是要让孩子们有书读吗？"
小晶拉了拉白洁的衣角，小声说："老师，算了......"
"不算！"王申突然站起来，"我明天等主任回来就跟他说，实在不行我跟教育局反映。"
白洁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改变态度。
王申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想不通。后来见多了，就有点麻木了......你比我有韧劲。"
"那能行吗？"小晶怯生生地问。
"试试总比不试强。"王申蹲下来看着她，"你自己想读书吗？"
小晶重重地点头："想！我想考高中，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王申笑了："这就对了，你自己愿意读，我们就有办法。"他转向白洁，"你留个电话吧，等主任回来我跟他商量好了，就联系你。"
白洁赶紧掏出手机，互相存了号码。临走时，王申从柜子里拿出两包饼干递给小晶："拿着，饿了吃。"
回到小晶家，白洁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对不起啊小晶，今天没帮上你。"
"老师，谢谢您。"小晶把饼干分给弟弟妹妹，"其实我早就知道可能不行，我爸说一不二的。"
白洁看着她熟练地给奶奶擦脸，给弟弟喂饭，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小晶："这是老师给你的，买点学习用品。"
"不要不要！"小晶连忙推回来，"老师您自己也不容易。"
"拿着吧，就当是预支的奖学金。"白洁硬把钱塞进她兜里，"等你考上初中，老师再奖励你。"
从小晶家出来，天己经擦黑了。白洁慢慢往学校走，山里的夜晚很冷，她裹紧了外套，心里却堵得厉害。自己一个人的事还一团糟，却总想管别人的闲事。
回到宿舍，白洁决定先不想这些烦心事，填饱肚子再说。她从包里翻出妈妈给带的腊肉和青菜，系上围裙在灶台忙活起来。
一个小时后，一盘腊肉炒青椒，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摆在桌上。白洁刚拿起筷子，就看见操场上有个人影正往这边走。
暮色里看不清是谁，只能听见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回响，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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