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手沅陵老茶馆那年,刚满二十。
茶馆在酉水边上,青石板铺的门面,门楣挂着块发黑的木匾,写着“酉水茶肆”,字缝里嵌着点暗绿色的霉斑,像长了层青苔。
前掌柜是个姓周的老头,背驼得像张弓,临走前指着柜台顶上那盏铜灯,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这灯,是‘吊魂灯’,油是民国三十一年那吊死的女学生熬的。夜里点着,能招河对岸的鬼客来喝茶——但你记住,午夜十二点前,必须添满油。要是灯灭了,鬼客赖着不走,就得找个活人填命。”
我当时只当他老糊涂。
湘西的老故事多,什么赶尸、辰州符,多半是吓唬外人的。
可那盏铜灯确实邪性——灯身刻着缠枝纹,纹里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灯芯是用麻线缠的,烧起来总带着股说不出的味儿,像腐叶混着点甜腻的腥气,不是菜油也不是煤油。
周老头把灯油罐递给我时,罐口塞着棉布,掀开的瞬间,那腥甜味儿钻得我鼻子发酸:
“这油不能换,用完了就取灯座底下的木盒里的——都是当年剩下的尸油,凝得像猪油,烧之前得用体温焐化。”
接手茶馆的头半年,倒也太平。
每天天擦黑,我就点上那盏灯,灯芯“噼啪”炸着火星,昏黄的光把茶馆照得像块浸了油的布。
酉水的夜雾会顺着门缝飘进来,裹着河水的腥气,和灯油的味儿混在一起,倒也不算难闻。
偶尔,我会听见邻桌传来“吱呀”的声响,像有人动了椅子,可抬头看,桌前空无一人,只有杯碟摆得整整齐齐,像刚有人用过。
周老头没骗我——这灯真能“招客”。
有次我起夜,看见柜台前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背对着我,头发长到腰,垂在背后,像黑色的水草。
“姑娘,打烊了。”
我揉着眼睛说话,她没回头,只伸手往柜台指了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铜灯的灯芯正“滋滋”地烧,油面快见底了。
等我转身拿油罐,再回头时,姑娘没了踪影,只有桌上多了个铜钱,绿得发黑,像泡在水里烂了多年。
那天早上,我把铜钱给周老头看。
他捏着铜钱翻来覆去地看,指腹蹭过钱眼,突然叹了口气:
“那是当年吊死的女学生,姓苏,爱穿蓝布衫。她死在茶馆后院的老槐树上,绳子是裹脚布,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尸体都硬了,头发缠在树枝上,解都解不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她来提醒你添油——以前有个茶倌,就是忘了添油,灯在午夜灭了。第二天一早,人没了,只在灯座底下找到半只鞋,鞋里塞着他的头发,缠在灯芯上,烧得焦黑。”
我攥着那枚铜钱,指腹蹭到钱眼的绿锈,凉得像冰。
从那以后,我每天午夜前必添油,哪怕忙到半夜,也会盯着油面漫过灯芯才敢歇着。
可偏偏那天,我犯了浑。
那天是七月半,鬼节。
酉水边上烧纸的人多,纸钱灰飘得满街都是,粘在茶馆的窗纸上,像撒了层黑雪。
傍晚来了伙挑夫,喝得酩酊大醉,吵吵嚷嚷的,把桌子拍得“咚咚”响,茶碗里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
我忙前忙后地添茶、收碗,首到快午夜,才把他们送出门。
街上静得能听见酉水的浪声,“哗啦、哗啦”,像有人在水里走路。
我揉着发酸的腰,想起该给铜灯添油,可转身时,瞥见后院老槐树下,飘着件蓝布衫——
和周老头说的那女学生穿的一模一样,衣角被风吹得“哗啦”响,像小旗子在飘。
“谁?”
我抄起门后的扫把,往后院走。
老槐树的枝桠歪歪扭扭的,像鬼爪,树身上还留着道深深的勒痕,是当年挂绳子的地方。
蓝布衫飘在树底下,我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那衣服像烟似的,散了。
等我回到前厅,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午夜十二点整。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看柜台顶上的铜灯。
灯灭了。
不是慢慢暗下去,是瞬间就灭了,像被人掐断了火。
刚才还飘着的腥甜味儿,突然变成了刺骨的冷,茶馆里的温度像掉进了冰窖,我攥着扫把的手,指节冻得发白。
“吱呀——”
身后传来桌椅移动的声响。
不是我碰的,是自动在动——邻桌的长凳往后挪了半尺,发出“蹭”的摩擦声,像有人坐了上去。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耳朵里嗡嗡响,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快得像要蹦出来。
“哗啦——”
又是一声,这次是杯碟。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桌上的空茶杯自己竖了起来,杯口朝下,往茶盘里“倒”了下,像有人喝完了茶在撇茶渣。
紧接着,更多的桌椅开始动,“吱呀、蹭——”的声响此起彼伏,像茶馆里坐满了人,却看不见一个影子。
我慢慢转过身。
茶馆里的灯全灭了,只有窗外的月光,白得像纸,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块块补丁。
无数个黑影坐在桌前,轮廓模糊,像浸了水的墨,只能看出是人形,却看不清脸。
他们面前的茶杯,不知何时盛满了黑色的液体,像没凝固的血,表面浮着层油光,和铜灯里的尸油一模一样。
“倒茶。”
身后突然传来个声音,又细又尖,像指甲刮过冰面。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柜台顶上的铜灯,灯座底下渗出点黑色的油,顺着柜面往下流,“嗒、嗒”地滴在地上,像血珠。
“倒茶。”
声音又响了,这次在我耳边,热气呼在我耳垂上,凉丝丝的,带着股腐叶的腥气。
我攥着扫把的手开始抖,扫把杆上的木刺扎进掌心,疼得我一哆嗦,却不敢松手——
这是我唯一能抓的东西。
我瞥见离我最近的那个黑影,它面前的黑茶杯空了。
黑影慢慢抬起手,指节弯曲,像枯树枝,往我这边伸了伸。我看清了它的手指——
没有指甲,指尖是平的,像被人硬生生剁掉的,沾着点黑色的油,滴在桌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油落在了烧红的铁板上。
“不……我不倒!”
我往后退,脚刚挪动一步,突然僵住了——我的脚,被粘在了地上。
低头一看,地面不知何时渗出了黑色的油,像铜灯里的尸油,黏糊糊的,裹着我的鞋底,像涂了层胶水。
油里还浮着点东西,细细的,像头发,缠在我的鞋跟上,一扯就疼,像扯着我的脚筋。
“填命……”
黑影们的声音一起响了,嗡嗡的,像无数只蜜蜂在飞。
我看见它们慢慢站起来,轮廓越来越清晰——
有的黑影脖子上缠着根黑绳,像上吊的绳子,绳结还垂在胸前;
有的黑影脸上沾着纸钱灰,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像被人挖走了;
还有个黑影,穿的正是那件蓝布衫,头发垂在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嘴角,往上咧着,像在笑。
我拼命往门口跑,可脚被粘得死死的,每动一下,鞋底的油就往裤腿上爬,带着“沙沙”的声响,像虫子在爬。
油里的头发越来越多,缠在我的脚踝上,勒得我生疼,皮肤被勒出了红痕,渗出血珠,滴在油里,瞬间被染成了黑色。
突然,我感觉脚下有东西在动。
低头看,油里浮起了半张人脸——
眼睛、鼻子、嘴,都清清楚楚,像刚从油里捞出来的。
那张脸,竟和我的脸一模一样!
它的眼睛睁着,瞳孔里映着那些黑影,嘴角也往上咧着,和穿蓝布衫的黑影笑得一样诡异。
“这是……我的脸?”
我吓得尖叫,伸手去踢那半张脸,可脚刚碰到油面,就被人脸咬住了——
不是牙齿咬,是皮肤粘住了皮肤,像两张皮贴在了一起,带着“吧嗒”的轻响。
“滋滋——”
柜台顶上的铜灯,突然发出了声响。
我抬头一看,灯芯里竟长出了一截手指骨,白森森的,像人的小指骨,骨头上缠着几根黑色的头发——
是我的头发!昨天我剪头发,碎发落在柜台上,怎么会缠在骨头上?
手指骨慢慢烧了起来,不是明火,是淡淡的青烟,裹着我的头发,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在煎肉。
一股焦糊的腥味儿飘过来,像烧着了带血的头发,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竟真的在发烫,像有火在头皮上烧。
“填命的……找到了。”
穿蓝布衫的黑影走到我面前,头发往两边分开,露出了脸——
脸色惨白,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两排发黑的牙齿。
她的脖子上,缠着根裹脚布做的黑绳,绳结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我认出她了——是周老头说的那个女学生,苏姑娘。
她的手伸向我的脸,指尖沾着黑色的油,碰到我的皮肤时,凉得像冰。
油里的半张人脸突然动了,眼睛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没了气的人在喘气。
“你的脸……要变成灯油了。”
苏姑娘的声音又细又尖:
“以前的茶倌,就是这样——脸融进油里,骨头变成灯芯,烧一辈子,招一辈子鬼客。”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像被火烤着。
皮肤开始变得黏腻,像涂了层尸油,慢慢往油里陷,带着“滋滋”的声响,像油在融化我的肉。
油里的半张人脸,正慢慢和我的脸合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它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里转动,它的嘴角在我的嘴角上咧开,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手指骨燃烧的声响越来越大,我的头发被烧得“噼啪”响,焦糊的碎发落在脸上,像细小的火星。
黑影们围了过来,它们的手都伸向我,指尖的黑色油滴在我的身上,渗进衣服里,粘在皮肤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不……我不要变成灯油!”
我拼命摇头,可头也开始往油里陷,脖子上像缠了根无形的绳子,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看见苏姑娘的黑绳,慢慢缠到了我的脖子上,绳结越收越紧,带着“咯吱”的声响,像在勒断我的骨头。
柜台顶上的铜灯,突然亮了。
不是以前的昏黄色,是暗红色的,像烧着了血。
灯油里,我的脸己经完全融了进去,眼睛还在转动,盯着那些黑影。
灯芯里的手指骨,烧得更旺了,我的头发缠在上面,像灯芯的麻线,发出“滋滋”的煎肉声。
黑影们坐回了桌前,面前的黑茶杯又盛满了油。
苏姑娘端起茶杯,往嘴边送,油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滴在我的脸上,带着“沙沙”的声响,像虫子在爬。
“以后……你就是新的灯油了。”
她对着我笑,嘴角裂得更大:
“每天夜里,点着你,招鬼客来喝茶。要是有天灯灭了,就再找个活人填命——像当年的我,像以前的茶倌,像现在的你。”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变成了烟。
皮肤、骨头、头发,都慢慢融进了黑色的油里,只有眼睛还能看见——
看见茶馆的门开了,走进来个穿粗布衫的年轻人,是来接手茶馆的。
苏姑娘站在他面前,指着柜台顶上的铜灯,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这灯,是‘吊魂灯’,油是去年那填命的茶倌熬的……”
我的眼睛,慢慢沉进了灯油里。
铜灯的光,暗红得像血,照在年轻人的脸上。
他伸手去摸灯身,指尖蹭到了灯芯里的手指骨——
那是我的骨头,上面还缠着我的头发,烧得“滋滋”响,像在煎肉。
窗外的酉水,还在“哗啦、哗啦”地流,像有人在水里走路。
茶馆里的黑影们,端着黑茶杯,慢慢喝着,油顺着杯沿往下滴,落在地上,变成了新的灯油,里面浮着点细细的头发,像我的,又像以前那个茶倌的。
我在灯油里,等着下一个午夜。
等着有人忘了添油,等着灯灭,等着新的填命人。
就像苏姑娘等着以前的茶倌,以前的茶倌等着我,我等着那个穿粗布衫的年轻人。
湘西的夜,总是很长。
酉水的浪声,总是像有人在走路。
而老茶馆的铜灯,总会在夜里亮着,烧着填命人的油,招着河对岸的鬼客,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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