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敢在晚上喝太多水——只要听见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就会想起三十年前,镇中学那间蹲在荒草里的老厕所,想起那只从粪坑里伸出来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半截蓝发卡。
那年我读初二,镇中学建在山脚下,一半是新盖的红砖房,一半是解放前留下的老院子。
最偏的就是后院的厕所,孤零零杵在铁丝网边,西周长满半人高的拉拉秧,叶子边缘的刺能勾破布裤子。
厕所是旱厕,分男女两边,中间隔了道破砖墙。
墙根裂了道缝,能看见对面的脚。
男厕那边总有人抽烟,烟味顺着缝飘过来,混着粪坑的酸臭味,成了我每次去都要屏住呼吸的理由。
那天晚自习,数学老师拖堂拖到快九点。
我课前喝了两大杯绿豆汤,膀胱胀得像个气球,刚下课就往厕所跑。
天己经黑透了,只有厕所门口挂着个十五瓦的灯泡,线绳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光在地上投出一团团晃动的黑影,像有人在跳。
“小敏,等等我!”
身后传来林梅的声音,她抱着我的胳膊,声音发颤:
“我奶说这厕所闹鬼,上次有个男生半夜来,看见女厕里站着个白衣服的人。”
我拍开她的手:
“别瞎扯,那是初三的女生躲在里面抽烟呢。”
话虽这么说,脚底下却加快了速度——
我也怕,怕的不是鬼,是厕所里的老鼠,上次有人在粪坑里看见过一只半大的老鼠,毛被粪水浸成了黑的。
女厕的门是块破木板,没锁,推的时候“吱呀——”一声,像老驴在叫。
我刚迈进去,就被一股热气裹住,那热气里混着粪臭、霉味,还有点说不出的甜腻,像烂苹果泡在了水里。
灯泡吊在房梁上,线绳上缠着蜘蛛网,光昏黄得很,只能勉强看清六个蹲位。
最里面那个蹲位的门是坏的,挂着块破布,风一吹就“哗啦”响。
我选了中间的蹲位,刚关上门,就听见隔壁蹲位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谁啊?”我问了一声,没人应。
镇中学的女生都爱扎堆,很少有人单独来厕所。
我心里有点发毛,掏出兜里的手电筒——
是我爸给的旧矿灯,光柱很亮。
我把门推开一条缝,用手电筒照了照隔壁的蹲位,门虚掩着,里面没人。
难道是风?
我刚缩回手,就听见“滴答”声。
不是水龙头,是从隔壁蹲位的粪坑里传来的,像是有水滴掉进了粪水。
可旱厕哪来的水?
我攥紧矿灯,慢慢推开自己的门。
隔壁蹲位的门还虚掩着,破布在风里晃。
我走过去,用脚尖轻轻勾开门——
里面空无一人。
粪坑的石板裂了道缝,黑黢黢的粪水泛着泡,“咕嘟”冒了个泡,又“滴答”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滴水。
我皱着眉往后退,脚后跟突然踢到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个蓝发卡,塑料的,边缘磨得发亮,上面还沾着点黑泥。
这不是林梅的发卡吗?
早上她还戴着,说要送给她表姐当生日礼物。
“林梅?你在里面吗?”
我朝最里面的蹲位喊,破布后面没动静。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抽泣声。
“呜……呜……”
很轻,像个小女孩在哭,从最里面那个蹲位传出来。
声音裹在热气里,黏糊糊的,顺着耳朵往脑子里钻。
我攥着矿灯走过去,破布挡住了视线。我伸手去撩布——
“别碰!”
林梅的声音突然从厕所门口传来,我吓得手一抖,矿灯“啪”地掉在地上,光柱歪过去,照在破布的角上。
那布上沾着点暗红色的印子,像血,己经干了,结成了硬痂。
“你咋跑这么快?”
林梅跑过来捡矿灯,脸色白得像纸:
“我刚才在门口看见……看见最里面蹲位的缝里,有只手在抓地。”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刚才踢到的蓝发卡。
我拉着林梅往门口走:
“别管了,我们赶紧回去。”
可刚走到门口,风突然把门吹得关上了。
“砰——”
声音很响,震得墙上的土渣往下掉。
我伸手去拉门,却发现门把手上缠着什么东西——是头发,黑长的头发,从门轴里钻出来,缠在了木把手上。
“打不开!”
我使劲拉,头发却越缠越紧,有几根顺着我的手指往上爬,像活的一样。
抽泣声越来越近了,这次就在我们身后。
我猛地回头。
最里面那个蹲位的破布被掀开了,一个穿白衬衫的女生站在那里。
她的头发很长,遮住了脸,衬衫下摆湿漉漉的,滴着黑水,在地上积了一滩。
“我的发卡……”
她说话了,声音又轻又哑,像含着一口水:
“你们看见我的发卡了吗?蓝色的,上面有小花。”
林梅吓得躲在我身后,牙齿打颤:
“你、你是谁?”
女生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地上的黑水印就多一个。
她的脚没穿鞋,皮肤是泡烂的白色,脚趾缝里嵌着泥,还有几条细小的蛆虫在爬。
“我找我的发卡……”
她抬起头,头发往两边分开——我看见她的脸,青白色的,眼睛里没有黑瞳,全是白的,眼角流着红色的泪:
“它掉在粪坑里了,我捞了好久,都没捞上来。”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听高年级的人说的事——
三年前,有个初二的女生,晚上来厕所找发卡,掉进了最里面的粪坑,等第二天被发现时,人己经泡肿了,手里还攥着半截蓝发卡。
听说她是蹲在粪坑边捞发卡时,被什么东西拽了下去。
“你是……李娟?”
我结结巴巴地问——那女生的名字,我在学校的旧相册里见过。
她笑了,嘴角往两边扯,露出一口黑黄的牙:
“对呀,我是李娟。你们帮我找找发卡好不好?它掉在里面了,好黑,我看不见。”
她伸手指着最里面的蹲位,粪坑里的粪水突然“咕嘟”冒了个大泡,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那只手泡得发白,指节肿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还有半截蓝发卡卡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你看,它在那里。”
李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
“你们帮我拿出来好不好?拿出来,我就让你们走。”
林梅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我的脚边——
刚才我踢到的那只蓝发卡,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跑到了我的脚边,发卡上的小花掉了,露出里面的塑料芯,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血。
“我不要!”
林梅推着我往门那边退:
“我们快开门!”
我又去拉门把手,这次头发不见了,可门还是打不开。
李娟离我们越来越近,她的衬衫上开始往下掉蛆虫,掉在地上“沙沙”地爬。
她的脸凑近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臭味,像烂肉混着粪水,熏得我快要吐了。
“你们不帮我找?”
她的眼睛里流出更多的血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
“那你们就留下来陪我吧,这里好黑,我一个人怕。”
她伸手抓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像块铁,指甲尖刮过我的皮肤,留下三道红印。
我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胳膊往心里钻,浑身都僵住了。
就在这时,林梅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干艾草,往李娟身上扔去。
“别碰她!”
林梅喊着,声音都变调了——这艾草是她奶奶给的,说能驱邪,让她带在身上。
李娟碰到艾草的瞬间,发出一声尖叫,像被火烫到一样往后退。
她的皮肤开始冒烟,白衬衫上的黑水蒸发成了白雾,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干艾草……你怎么会有干艾草?”
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我讨厌干的东西……粪坑里好湿,我喜欢湿的……”
林梅拉着我,趁她后退的间隙,使劲踹门。
“咚——咚——”
门轴发出“嘎吱”的响声,终于被我们踹开了一条缝。
我们拼了命地往外跑,拉拉秧的刺勾破了我的裤子,可我不敢回头。
跑到铁丝网边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厕所的灯泡还在晃,李娟站在门口,头发飘在风里,她的手里拿着那只蓝发卡,朝着我们的方向挥了挥。
“我还会找你们的……”
她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又轻又哑:
“我的发卡还没找到呢……”
那天晚上,我和林梅发高烧,在医院躺了三天。
医生说我们是被吓到了,又受了凉。
出院后,我再也没去过那间老厕所。
没过多久,学校就把老厕所拆了,盖了新的水冲厕所。
可拆厕所的时候,工人在最里面的粪坑里,挖出了半截蓝发卡,还有一堆泡烂的白衬衫碎片。
后来我转学了,再也没见过林梅。
只是每年清明,我都会想起镇中学的那片荒草,想起李娟的脸,想起她眼角的血泪,还有那只从粪坑里伸出来的手。
去年同学聚会,我遇见了当年的班长。
他说,拆厕所的第二年,有个女生在新厕所里丢了蓝发卡,晚上去寻的时候,看见隔间的地上有一滩黑水,水里泡着一只蓝发卡——
和当年李娟的那只,一模一样。
班长说,那女生吓得首接退学了,临走前说,她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女生,站在她身后,问她:
“你看见我的发卡了吗?”
现在我家里的厕所,永远开着灯。
每次蹲在马桶上,我都会盯着脚下看,怕突然冒出一滩黑水,怕有只泡烂的手,从下水道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嵌着半截蓝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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