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像一道界碑，将世界泾渭分明地割裂。
身后是诡异蠕动过的百梁桥和翻涌的红雾，身前，是死寂的孪渊镇。
苏萤深吸一口气，那甜腻腐朽的气息更加浓郁了，几乎凝固在肺叶里。她握紧手中散发稳定红光的古灯，迈步跨过了牌坊。
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冰凉，缝隙里挤出深绿色的苔藓。街道极其狭窄，两侧是高耸的、木质结构的老宅，屋檐几乎要挤压到一起，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光，只留下一条扭曲的、通向更深黑暗的缝隙。
静。
绝对的静。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远处隐约的市声，甚至没有自己的脚步声——脚下的软底登山鞋落在石板上，只发出极其微弱的噗噗声，迅速被浓稠的寂静吞噬。
这里不像是一个被废弃的荒镇，更像是一个……被突然抽走了所有声音和生命的标本镇。每一栋房屋都保持着完整的形态，门窗虽然古旧，却并无多少破败迹象。晾衣竿从二楼的窗棂伸出，上面挂着几件灰布衣裳，纹丝不动，如同戏台上的道具。
苏萤沿着主街慢慢向前走，铜灯的红光只能照亮身前几步的范围，光线之外，是愈发深邃的阴影。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扇窗户，每一道门缝，预想着随时可能出现的面孔或动静。
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一个人，和这座庞大、沉默、被红雾浸泡的镇子。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被窥视感同时袭来，让她脊背发凉。她总觉得，在那无数扇紧闭的门窗后面，有什么东西正贴着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她尝试着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门轴干涩的摩擦声在这死寂中放大了百倍，惊得苏萤心跳骤停一瞬。
门内是一个普通的堂屋。八仙桌上摆着碗筷，一碟吃了一半的腌菜，一碗米饭还冒着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热气。旁边的土灶里，柴火似乎刚刚熄灭，余温尚存。一把竹编的靠椅微微歪斜，仿佛主人刚刚起身离开。
苏萤伸出手指，触碰那碗米饭。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这怎么可能？苏芮失踪三个月了，就算她失踪那天这里还有人，饭菜也早该冰凉腐坏了！
她快步走到另一户人家，首接推开窗户。
屋内的桌上放着一杯茶，茶汤清亮，水面飘着几片舒展的茶叶，一缕极细的白汽正袅袅升起。
也是温的。
仿佛就在几分钟前，这里还有人生活着，喝茶、吃饭、劳作，然后在她踏入镇子的一刹那，所有居民如同蒸发般瞬间消失，只留下生活戛然而止的现场。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或者说，这里的时间，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凝固在了某个特定的时刻。
苏萤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谬。她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看着两侧门窗内那些冒着热气的饭菜、未完成的活计、随意摆放的日常物品，仿佛走入了一个巨大而精致的沙盘模型，而造物主刚刚离去。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任何与苏芮相关的痕迹。墙上的涂鸦、地上的标记、遗落的物品……但什么都没有。苏芮就像一滴水，融入这片诡异的死寂，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另一个极其不寻常的细节。
几乎所有的人家，但凡有镜子的地方——无论是挂在墙上的梳妆镜，还是摆在柜子上的手持镜，甚至是一些能模糊映出人影的锃亮金属表面——都被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红布严严实实地遮盖着。
那些红布颜色深浅不一，有的鲜红如血，有的褪成暗红，但无一例外，都将镜面遮盖得密不透风。
为什么？
居民们是在害怕什么？害怕从镜子里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还是害怕镜子里的东西……看到外面？
这个念头让苏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想起苏芮笔记里那句：“镜子，为什么所有的镜子都用红布盖着？他们在害怕什么？害怕看到什么？”
铜灯的红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映照在旁边一户人家窗内的红布上，那红色顿时变得浓郁欲滴，仿佛随时会有血液从布料背后渗出。
苏萤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前行。
街道开始向上延伸，石阶湿滑。两旁的建筑愈发密集，压迫感更强。寂静如同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耳膜上。
突然——
“哐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岔巷里传来！
苏萤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有声音！
不是她的幻觉，是确确实实的、物体摔碎的声音！
她立刻屏住呼吸，将铜灯稍稍藏在身后，减弱光芒，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挪去。
拐进岔巷。这是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尽头是一户人家的后门。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后门开着一条缝。
苏萤慢慢靠近，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里面似乎是一个厨房。地上摔碎了一个白瓷碗，碎片和深色的酱料溅得到处都是。
仿佛刚刚有人失手打碎了它。
可是……没有人。
厨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摊新鲜的碎片，证明着某种“活动”刚刚发生。
是谁打碎的？
苏萤感到一股寒意从头顶灌下。她猛地推开门！
厨房里空荡荡的。灶台冰冷，没有任何刚刚使用过的迹象。只有那摊摔碎的碗和酱料，突兀地存在于那里。
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酱料闻了闻——是普通的酱油，还带着新鲜的香气。
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刚刚在这里打碎了一个碗，然后连同它存在的所有其他痕迹，一起消失了。
“嗒……”
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像是赤脚轻轻踩在木板上的声音。
苏萤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向通往里屋的那道布帘。
布帘还在微微晃动。
里面有人？
她握紧铜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那道布帘。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油腻的布帘时——
“咿呀——”
一声悠长、嘶哑的开门声，从巷子外面的主街上突然传来。
苏萤的动作瞬间定格。
那不是她所在的这户人家的门。
是镇子里另一扇门，被打开了。
紧接着，是第二声“咿呀——”。
第三声。
第西声……
仿佛连锁反应，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窗，正在她身后的主街上，依次被打开。
无声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萤。她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那些打开的门窗后面，会有什么？
是那些刚刚“消失”的居民……回来了？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正在从那些房子里，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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