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高楼缝隙，在荔湾区永庆坊附近投下斑驳的光影。强哥的电动车载着一位特殊的乘客，驶入了一片被时代浪潮冲刷得七零八落的街区。
这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旧城改造，昔日熙攘的街巷如今大多人去楼空，到处是蓝色的施工挡板、喷着猩红色“拆”字的残垣断壁，以及被遗弃的旧家具和生活杂物。
推土机的轰鸣声在不远处低沉地回荡，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旧木料腐朽的气息。
乘客是一位年逾七十的阿婆。
她头发银白，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身穿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为平整的藏青色旧式斜襟衫，下身是宽松的黑色绸裤。她脊背挺得笔首，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眼神锐利而清澈，里面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光芒，与她这个年纪常见的慈祥温和截然不同。
她手里紧紧拎着一个老式的铝制保温壶，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阿婆，前面路烂，车入唔到了。”强哥在一片狼藉的巷口停下电动车，抱歉地说道。
“行入去就得，我日日都行。”阿婆利落地下车，动作比许多年轻人还稳当。
强哥不放心，锁好车跟了上去。
瓦砾和碎砖让小路变得难行，阿婆却如履平地，对每一处坑洼都了然于心。
她最终在一栋孤零零的三层老骑楼前停下脚步。这栋楼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顽强地矗立在西周被夷为平地的废墟和正在崛起的工地包围中。
它的墙皮早己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青砖，木制窗户的油漆也龟裂起皮，但整体结构看上去依然坚固。
“阿婆，你住呢度？”强哥有些惊讶，难以想象在如此环境下如何生活。
“住咗成世咯。”阿婆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自豪，也有一丝对周遭巨变的睥睨。
她从斜襟衫口袋里摸出一串铜钥匙，熟练地插入那扇厚重的、带着黄铜门环的坤甸木大门锁孔。
“班衰人，日日来嘈，就想赶我走，我偏唔走！”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头、茶叶和淡淡霉味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光线很暗，阿婆却不开灯，径首走了进去。强哥跟随入内，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与外界的破败和混乱截然不同，屋内异常干净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老旧的酸枝木家具被擦得泛着温润的光泽，八仙桌上铺着钩花白桌布，一套细腻的白瓷功夫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是老旧的花阶砖，却拖得光可鉴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壁。墙上挂满了用相框精心装裱的发黄黑白照片和些许彩色照片。
照片里有穿着长衫马褂的家族合影，有西关小姐打扮的少女倚在满洲窗边的留影，有这栋骑楼昔日作为铺面开业的热闹场景，还有街坊邻居在门口榕树下乘凉谈天的旧照……
每一帧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栋屋、这个家族乃至整条街巷的绵长往事。
阿婆此行的目的，是回来给老屋“透气”——这是她雷打不动的每日仪式。
她依次打开几扇厚重的满洲窗，让午后的阳光和微风涌进来，驱散屋内的沉郁。然后，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细细擦拭本就光洁的桌面、椅子和相框，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呵护一件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临窗的一张酸枝木靠背椅上坐下，默默地看着窗外那片被推平的废墟和远处林立的塔吊。
寂静在屋内蔓延，只有远处工地的噪音隐隐传来，反而更衬出此地的宁静与异样。
强哥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他感受到一种超越时间的庄重。
“呢度，”阿婆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唯一的听众强哥听。
她抬手指着窗外一片空旷的瓦砾堆，“以前，就正正对住，係我老豆开嘅‘昌记’云吞面铺。朝早五点半就开档，啲汤底香到成条街都係。街坊晨早就来帮衬，啲摺凳都坐满，热闹到不得了……”
她的手指缓缓移动：“嗰个角落头，以前係‘炳记’杂货铺，个老板炳叔成日畀我哋呢班细路仔赊数，买麦芽糖、山楂饼，到月尾先同老豆埋单……睇到嗰棵木棉树头未？就剩低个树墩了。以前好大棵嘎，木棉花开时红当当一片，我由佢细细棵睇到佢高过屋顶，睇咗几十年……佢哋话佢阻住发展，就锯咗。”
她的语气没有太大的波澜，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一句话里都承载着巨大的重量。
那不是一个老人琐碎的唠叨，而是一座活生生的、正在被强行抹去的城市记忆博物馆的馆长，在做最后的导览。
强哥静静地听着，心中震动。他忽然完全明白了，阿婆如此固执地坚守，对抗的不是开发商和推土机，她守护的不是这栋破旧的物理空间，而是一整段鲜活的人生记忆、一个家族的奋斗史、一套消失的邻里关系和一整幅老西关的生活画卷。这栋楼是她的根，是她与过往所有联系的唯一实物锚点。
许久，阿婆缓缓站起身，仪式结束。她锁好门窗，准备离开这个她誓死捍卫的“精神堡垒”。
临走时，她走到一个老旧的玻璃饼罐前，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传统鸡仔饼，硬塞到强哥手里：“后生仔，多谢你听我个老人家咿咿哦哦。呢啲係我自己揼嘅（自己敲打的），你拎去食。”
强哥连忙推辞：“阿婆，使乜客气，我车你係应该嘎。”
“拎住！”阿婆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柔和了些，“而家后生仔，边个仲得闲听我讲古啊。”
“阿婆，你一个人喺度，真係要万事小心，保重身体。”强哥由衷地说。
“放心啦，”阿婆挺首了本就笔首的腰板，眼神再次变得无比坚定，望向窗外那片巨大的工地，仿佛在向一个无形的对手宣告，“我实撑得住嘎。佢哋一日未同我倾掂数，一日都唔使旨意拆我间屋！”
强哥骑着车离开那片巨大的工地。
后视镜里，那栋孤零零的老骑楼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出长长的、孤独而倔强的影子，悲壮得像一座即将沉没的孤岛。
他拆开油纸包，拿出一块色泽深褐、造型小巧如雏鸡的鸡仔饼，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饼身硬脆，内馅是浓郁的南乳香、猪油香和冰肉（糖腌肥猪肉）的甘润，香甜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复杂而悠长的滋味，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城市向前飞奔，不断地拆旧建新，追求着光鲜亮丽的天际线。但总有一些东西，一些承载着集体记忆、人情温度和城市文脉的东西，不该被如此轻易地推平、掩埋、遗忘。
阿婆的坚守，像一枚小小的、却无比坚硬的钉子，铆在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之下，发出微弱却异常刺耳的声响，试图留住最后一点温度，追问着关于“进步”与“记忆”的沉重命题。
强哥知道，这样的坚守或许终将无力回天。但他由衷地希望，这个过程至少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能多一份尊重，少一份粗暴。
因为推倒一座建筑容易，但构建一段有温度、有深度、让人有归属感的历史，却需要几代人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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