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如同指间流沙，悄无声息间，又是十日过去。落月桥下的河水映着日渐灼热的阳光，粼粼波光有些刺眼。桥头桥尾，开始有穿着轻薄单衣的小姑娘，挎着竹篮，早晚叫卖新摘的茉莉花。那洁白的花苞簇拥在翠绿的叶间，香气清雅芬芳，随风飘散，为这闷热的盛京夏日带来一丝难得的甜润。医书有载，以此茉莉蒸油取液，制成头油，既可润泽滋养干枯发丝，亦能香肌净骨，是闺阁中颇受青睐的雅物。
京城审刑院详断官范青连的府邸，高墙深院，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与花香。内院寝屋里，西面窗扉半掩，挡住了外面过分热情的日头，只留得室内一片阴凉静谧。范夫人赵氏正端坐在梳妆台前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前。
她身后，贴身婢女翠儿正小心翼翼地将新买来的茉莉头油倒在掌心，用指尖蘸取那清透晶莹的油脂，轻轻梳理在赵氏乌黑丰厚的发梢上。头油带着凉意和浓郁的茉莉香气，慢慢渗透，原本因夏日潮气而略显蓬松的发丝，渐渐变得熨帖顺滑，光泽流转，越发衬得那发质如最上等的绸缎般细腻光滑。
赵氏微微仰着头，目光落在镜中的自己。镜中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肤若凝脂，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两弯柳叶眉经过精心描画，斜飞入鬓，眉梢带着天然的风流韵味。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自是千娇百媚。唇上点了鲜艳的胭脂，如同熟透的樱桃。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十足的风艳动人，是朵被娇养在富贵乡里的倾城牡丹。
然而，赵氏看着镜中这张无可挑剔的脸，却微微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左右偏转头颈，仔细端详着镜中映出的面庞轮廓，又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金丝纱衣，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腰肢。
那金丝纱是今夏最新的料子，轻薄透气，织入其中的金线在室内光线映照下，泛着鳞鳞微光，走起路时，衣袂飘飘，如水面漾开层层波纹，端的是动人心魄。这衣裳美则美矣，却也极挑身段。
“翠儿，”赵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你仔细瞧瞧，我近来……是不是胖了些？”
翠儿正在为她整理发髻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立刻堆起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甜润地答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您花容月貌，身段窈窕，正是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的恰到好处呢！奴婢瞧着，比那画上的仙女还要标致几分。”
若是往常，听了这般奉承，赵氏心情定会愉悦几分。可今日，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反而心头那股无名火愈发躁动。
“不，”她斩钉截铁地否定，语气带着烦躁，“你莫要哄我。我近来定是丰腴了些。” 她不是凭空臆测。这些日子，范青连愈发地早出晚归，便是偶尔在家用饭，也时常是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拨拉几下便算完事，与她说话也总是敷衍。夜里歇息，更是常常背对着她，推说公务繁冗，身子乏累。
赵氏本就是颗七窍玲珑心，尤其在对夫君的态度上，更是敏感得像惊弓之鸟。范青连仕途得意，官运亨通，在这盛京城中，巴结奉承者如过江之鲫。他正值壮年，手握权柄，难保不会被外面的莺莺燕燕迷了眼。赵氏早就担心，夫君的心思会渐渐飘向他处。
这几日范青连的反常，让她心中的怀疑如同野草般疯长。她不动声色地派了心腹之人偷偷跟着、打探，可反馈回来的消息，却并未发现什么外室或相好的蛛丝马迹。
越是查不出什么，赵氏心中便越是恐慌。既然不是外头有人，那莫非……是夫君对自己厌倦了？
思来想去，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心。她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只觉得那光刺得眼睛生疼，心头憋闷，忍不住烦躁地叹了口气。
天气越来越热了，女子的衣衫也越来越轻薄。她身上这件金丝纱，便是为了这炎夏准备的。只是，这样的薄纱，美则美矣，却也最是考验身段。若非骨架纤细，身姿轻盈如燕，穿起来非但不能显得飘逸出尘，反而容易将身上的赘肉勾勒得一清二楚，显得臃肿不堪。
而她赵氏，恰恰是个丰腴美人。她的美，是珠圆玉润，是富态雍容，如同盛放的牡丹，需要厚重华美的衣料来衬托其国色天香。天气寒冷时，层层叠叠的锦衣华服尚能将她身姿修饰得恰到好处。可一到这夏日，衣衫单薄，那丰腴的胸脯，不够纤细的腰肢，乃至略嫌圆润的手臂，便再难遮掩，总让她在面对铜镜时，对自己的身姿生出诸多不满。
是的，赵氏对自己的身姿，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与焦虑。
这焦虑的根源，或许早在幼时，爹娘为她取下“飞燕”这个闺名时，便己种下。
飞燕。赵飞燕。
一听便是轻盈袅娜，能作掌上舞的绝世佳人。何况，那位与她同名的前朝祸国妖姬，正是以身形纤细、体态轻盈、能作掌中舞而闻名于世，千古流传。
从小到大，“赵飞燕”这个名字，就像一道美丽而沉重的诅咒，一首萦绕于她的心头，缠绕着她的梦境。她渴望人如其名，渴望拥有那种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纤细体态，仿佛唯有那样，才不辜负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名字，才能牢牢拴住夫君那颗日渐浮躁的心。
可偏偏，老天爷仿佛与她开了个玩笑。给了她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却给了她一具丰腴的身躯。任凭她如何节食，如何尝试那些据说有奇效的汤药，她的西肢始终无法变得像画中侍女那般骨感单薄，她的腰肢，也永远无法纤细到不盈一握。
就像牡丹永远变不成百合。
而她的夫君范青连，似乎看腻了雍容华贵的牡丹，眼神开始飘向那些清新淡雅的百合了。
镜中的美人，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那茉莉头油的香气依旧馥郁，那金丝纱衣依旧华美，却都无法抚平她内心日益膨胀的恐慌。她害怕失去夫君的宠爱，害怕在这深宅大院里，渐渐变成一个被遗忘的、徒有虚名的夫人。这种对容颜身段、对夫君之爱的焦虑，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在这炎炎夏日里，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透骨的冰凉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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