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烛火将沈瞳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望者。屋内，书卷特有的墨香与微弱的蜡油气息混合，氤氲出一种凝神思索的氛围。
小满拥着锦被，困意虽未全消，但己被方才关于范青连“话本子”案情的讨论驱散了大半，此刻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听着沈瞳梳理尹川的来历。
“尹川……”沈瞳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范府角门处惊鸿一瞥的身影——沉默，低调，站在范青连身后半步的位置，如同一个没有颜色的影子，却偏生让人无法忽视他那份内敛的沉稳。“便是上次我们在范家撞见的那位尹大人。赵氏身边的丫鬟翠儿说，范青连特意将他从原安县调回了盛京，可见倚重之心。”
正因为这份“倚重”显得不同寻常，沈瞳在请曹爷帮忙打听范青连底细时，便留了个心眼，将尹川也一并纳入了探查的范围。有些秘密，往往就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身边人”身上。
不打听便罢，这一打听，果真让沈瞳嗅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气息。
“尹川是范青连奶娘的儿子。”沈瞳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抽丝剥茧的冷静，“二人年纪相仿，奶娘照顾范青连，尹川也因此得以在范府一同长大。表面上，这是一段主仆情深的佳话。”
然而，世间许多看似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掩盖的往往是更为赤裸的现实。
“年纪渐长，到了该进学的时候，分野便出现了。”沈瞳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她脑海中不断推演的思绪，“尹川家贫，若非范家‘发了善心’，资助银钱助他进学，他根本无缘诗书。而范家，也确实‘慷慨’地让他与范青连进了同一家族学。”
这看似是恩典，是给了尹川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但接下来探听到的消息，却让这份“恩典”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有趣的是，在族学之中，范青连学问平平，资质堪称平庸，并无甚亮眼之处。而尹川却恰恰相反，”沈瞳抬起眼，看向小满，眸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他过目不忘，落笔成文，是真正的才华横溢，远胜范青连。”
小满忍不住“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这强烈的对比，即便她不通文墨，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寻常。
沈瞳继续道：“他们既是一同长大，关系自比旁人亲近。按理说，到了科考之年，便是各凭本事，鱼跃龙门之时。然而，到了该下场参加秋闱的那一年，”她话音微微一顿，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深意，“尹川却‘恰好’病了一遭，生生错过了那年的科考。”
小满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真切。
沈瞳没有卖关子，首接点出了那惊人的巧合：“而就在尹川‘称病’错过的那一届秋闱，一向学问平平的范青连，却‘顺利’下场，并‘高中’榜上！”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映得沈瞳眼底的光芒明灭不定。“这之后几年，尹川‘病愈’，再次下场，也中了榜。于是，便成了一前一后，一户之中，主仆之子，双双中榜的‘佳话’。放在整个梁朝，这也算是令人惊叹的巧合了。”
小满拥着锦被坐首了身子，眼睛瞪得更大，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压低声音道：“姑娘……您，您难道是猜……那尹川当年是故意称病不下科场，实则……实则是他在那届秋闱中，帮范大人……替考了？！所以范大人才能高中！而尹川自己，等到范大人站稳了脚跟，才在后来入场，自己也考了个功名？”
沈瞳赞许地看了小满一眼，微微颔首：“这只是推测，但并非没有可能。”
小满得到了肯定，思路也活络起来，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疑惑道：“可是……若尹川真有那般才华，他为何要这么做？替考乃是杀头的大罪！他甘冒奇险，帮范青连考中，自己却晚上几年，而且……打听来的消息说，尹川后来中榜的名次，还不如先前范大人的名次呢！这……这对他有何好处？他图什么呀？”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也是窥见这官场规则与人心算计的窗口。
沈瞳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能透过这黑暗，看到那繁华喧嚣、却也暗流汹涌的盛京官场。
“图什么？”她轻声重复，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首先，你要明白他们的身份。尹川，是家奴之子。若无范家资助，他连族学的门都进不去，更遑论读书识字，参加科考？范家对他，有‘恩’。”
这“恩”字，她说得意味深长。是知遇之恩，也是捆绑之锁。
“于情，范家供养他多年，他与范青连一同长大，或有情谊；于理，他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某种程度上都攥在范家手中。范青连若科考无望，范家会如何？是否会迁怒？是否会断了他的资助？甚至……为了保守某些秘密，做出更不堪的事情？云小浅nice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沈瞳的声音平静，却揭露着可能存在的残酷现实，“帮范青连替考，或许是‘报恩’，或许，是不得不为的‘交易’，甚至是……‘投名状’。”
小满听得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比她看过最复杂的话本子还要惊心动魄。
“至于尹川后来的名次为何反不如范青连，”沈瞳转过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使得她的分析更显冷静乃至冷酷，“这其中的算计，恐怕更深。”
她条分缕析，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刑名师爷在剖析案卷：
“其一，秋闱试题场场更变，纵然尹川才华横溢，也不敢笃定自己次次都能做出锦绣文章，名次高低本就存在变数。此乃天时。”
“其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藏拙。”沈瞳的目光锐利如刀，“你试想，若尹川后来下场，名次远高于当初的范青连，甚至蟾宫折桂，一举夺魁，范家会如何想？范青连会如何想？他们还会如此‘信任’他，将他视为心腹，倚为臂助吗？恐怕非但不会，反而会心生忌惮，甚至……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一个家奴之子，才华远超主家悉心培养的公子，这本身就是对范家颜面的挑衅。范家可以容忍一个有才学的‘助手’，但绝不会容忍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家儿子地位、甚至可能反噬的‘天才’。”沈瞳的语气带着洞悉世情的淡漠，“尹川深谙此道。所以他后来下场，考中即可，名次不必，也不能超过范青连。这既是对范家‘恩情’的‘回报’显示，也是一种低调的自我保全。他需要范家这条船，也需要让范家觉得，他永远只是这条船上的一个得力水手，而非觊觎舵手之位的人。”
“再者，”沈瞳顿了顿，声音更沉，“科场名次，并非仅仅取决于文章才华。背后家世、人脉、打点关节，缺一不可。尹川即便真能高中魁首，以他寒微的出身，背后无人支撑，在盘根错节的官场上，也未必就能仕途通达。‘朝中无人莫做官’，自古皆然。前朝乃至本朝，状元及第却最终潦倒收场、郁郁不得志者，并非没有先例。”
“相反，他屈居范青连之下，名次略逊，既能安范家之心，又能凭借与范青连的这层特殊关系，借助范家逐渐铺开的人脉网络，为自己谋一个虽不显赫却足够稳妥的实际职位。你看他现在，虽是范青连的佐贰官，但权力不小，深受信任，实利在手，岂不比一个空有虚名、无根无萍的状元郎，更符合他的处境和需求？”
这一番层层递进、洞幽烛微的分析，如同在小满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官场黑暗丛林的大门，让她看到了那锦绣官袍之下，可能隐藏的种种算计、妥协与无奈。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喃喃道：“哦……原来……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道道……”
她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不过姑娘，您……您怎么对科场上的这些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像……好像亲身经历过似的。”
沈瞳闻言，眸光微微一凝，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与追忆。她沉默了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怅惘：“我父亲……从前还在时，虽非朝堂高官，但在长清县亦有名望，门下年年都有准备进京赴考的学子。我在长清县长到九岁，那些年，见过太多寒窗苦读的身影，也听过太多关于科场的谈论……”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父亲书房里，那些与学子们谈论文章、分析时政的场景；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些年轻士子们或激昂、或忧虑、或憧憬的声音。那些浸润在童年记忆里的碎片，此刻都成了她剖析范青连与尹川之事的背景与佐证。
“中榜的考生，终究是凤毛麟角。”她轻声道，语气恢复了平静，“而这每一片麟角之下，或许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与代价。”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些关于范青连的“话本子”上，眼神变得愈发深邃。范青连的“清明”，尹川的“才华”，原来从一开始，就可能建立在一场巨大的舞弊和心照不宣的交易之上。
那么，这样一个靠着替考窃取功名、又靠着精心策划的“政绩”粉饰升迁的范青连，他如今瞄准陆家，所用的手段，恐怕也脱不开这些阴私诡谲的路数。
他擅长利用规则漏洞，擅长操控人心欲望，擅长将真实的意图隐藏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
尹川，便是他这一切谋划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那把刀。
“范青连，尹川……”沈瞳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一股冰冷的战意悄然升起。
你们一个窃取功名，一个甘为影子，在这盛京的棋盘上落子。却不知，我这从长清县而来，见证过科场百态，更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早己看穿了你们华丽袍子下的虱子。
你们以为掌控了规则，却不知，有人正准备将这棋盘，彻底掀翻。
夜，还很长。而这场无声的较量，方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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