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天际堆积的浓云酝酿了半宿，那场山雨欲来的沉闷最终却未能倾泻而下。及至次日，竟是个碧空如洗的晴日。只是时令己近立秋，伏天的余威却未肯轻易散去，反因这连日无雨，蒸腾起一股黏腻燥热，日头明晃晃地炙烤着盛京的朱门青石板，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
因着这恼人的炎热，沈瞳往范府为夫人赵飞燕施诊的时辰，也改在了一早。午后那毒日头，着实令人心烦意乱，即便是坐在阴凉处，也免不了一身薄汗。
今日，是沈瞳最后一次上门为赵氏施针。赵飞燕如今的身形，己瘦削到了她自己极为满意的程度，纤秾合度，弱柳扶风。若再轻减下去，面颊便失了丰润，反显刻薄之相。听闻她在前几日的观夏宴上，凭着这脱胎换骨般的身姿与愈发精致的容颜，狠是惊艳了一把。她本就生得娇艳，往日丰腴是雍容华贵，如今轻减下来，则另有一种清丽袅娜的风致，引得宴上贵妇名媛们交口称赞，收获了无数或真心或假意的褒奖。
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加之近来与夫君范青连琴瑟和鸣，恩爱更胜往昔，赵氏连日来都是春风满面，眉梢眼角都透着藏不住的得意与畅快。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着看着替她塑形有功的沈瞳，也顺眼了许多。待沈瞳施针完毕，净了手，赵氏难得地和颜悦色，不仅说了几句客套的感谢话，还将这些日子以来有意无意克扣下的诊金，一并足数封好，交给了沈瞳。
“沈大夫辛苦了，这些时日多亏有你。”赵氏倚在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懒懒地挥了挥手，示意贴身丫鬟翠儿送客。
翠儿应了声“是”，脸上堆起惯常的、训练有素的浅笑，引着沈瞳与小满往外走。穿过几重雕梁画栋的游廊，行至垂花门前，翠儿停下脚步，又将手中一首提着的一个竹篮子递给了小满。
“小满姑娘，这个你们拿着。”翠儿的声音带着几分丫鬟里难得的清脆，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夫人念着沈大夫辛苦，一点心意，可要拿好了。”
小满不疑有他，只当是范夫人额外的赏赐，脸上立刻绽开淳朴的笑容，连忙双手接过来，口中道谢：“多谢翠儿姐姐，多谢夫人惦记。”
翠儿见小满那毫不掩饰的欢喜模样，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那篮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的哪里是什么金银珍宝？不过是一些各处送来的、上不得台面的土产罢了——几串风干的腌肉，色泽暗沉；一罐子密封的酱菜，坛口粗糙；还有一小篮洗得干干净净的笨鸡蛋，蛋壳上甚至还沾着些许草屑。
范青连如今官运亨通，圣眷正浓，每日里往来范府巴结送礼的官员富商络绎不绝，送来的哪个不是绫罗绸缎、古玩玉器、真金白银？似这等腌臜土物，连府里有些体面的管事妈妈都看不上眼，随意堆放在厨房外头的小院里，任由它们日晒雨淋，或是被些不起眼的下人顺手牵羊拿去打牙祭。
昨日沈瞳最后一次施针前，从厨房那边的角门经过，云小浅nice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无意中瞥见了这堆被随意弃置的“杂物”，却停下了脚步，目光在那堆腌货土产上流连了片刻，似是颇有兴趣。厨房的人正嫌这些东西占地方又无用，翠儿当时恰在一旁，瞧在眼里，心下便是一动。今日送行，她灵机一动，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些府里无人问津的玩意儿打包了送来。既能显得夫人大方体贴，全了面子，又能不动声色地打发了这穷酸大夫，还能满足一下自己那点隐秘的优越感。
果然，这沈瞳主仆二人，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被怠慢的不满，小满那丫头更是满脸感激，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翠儿心中那点鄙夷更是如同藤蔓般滋长开来。
“果然是外地来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几块腌肉、一罐酱菜、几个鸡蛋就欢喜成这样，真真是上不了台面。”翠儿在心中冷冷嗤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沈大夫慢走，日后得了空，常来府里坐坐。”这话说得敷衍，连她自己都不信。
沈瞳微微颔首，目光在那篮子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平静无波，只轻声道：“有劳翠儿姑娘，代我多谢夫人美意。”
她的反应太过平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坦然，反倒让翠儿那点想看对方窘迫或羞恼的心思落了空。翠儿只觉得这沈大夫要么是迟钝得可以，要么就是脸皮厚实，竟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这等近乎施舍的“赏赐”。
又站在门口不痛不痒地客套了几句，翠儿这才转身，扭着腰肢，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府内，那朱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沈瞳与小满提着那沉甸甸的篮子，沿着范府外墙的阴影，缓缓而行。才走了约莫十来步的距离，还未拐出巷口，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长袍，料子普通，甚至边缘处能看出细微的磨损。他身材高大，肩背却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显得格外沉默而低调。不是别人，正是范青连那位形影不离的得力干将，尹川。
沈瞳与小满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尹川身为审刑院路士，品级虽低，但做的许多事，却更像范府的大管家。范青连似乎极为倚重他，不仅官场上的文书往来、信息整理交由他手，连府里一些杂事，譬如接个不太重要的远亲，送些不甚紧要的货物，甚至于夫人赵飞燕一时兴起，想喝某个特定地方的饮子或是甜浆，都会毫不客气地吩咐尹川去操办。
因此，沈瞳来往范府这许多次，时常会在角门、回廊或是这府外的巷子里，遇见这位忙碌的“路士大人”。一来二去，尹川也知晓了沈瞳是替夫人调理身子的大夫，偶尔路上狭路相逢，彼此也会客气地点头致意，算是脸熟。
今日亦是如此。
沈瞳朝尹川微微屈身，行了一礼，动作轻缓，不失礼数。
尹川停下匆忙的脚步，客客气气地拱手还了一礼，脸上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谦恭：“沈大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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