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黄昏,从未如此刻般,浸透了腐烂与绝望的气息。
夕阳的余晖,本该是温柔的金红,此刻却如同凝固的血,涂抹在杏林堂那扇被砸得污秽不堪、摇摇欲坠的雕花大门上。门楣、门框、甚至那曾经象征着“老字号”权威的鎏金匾额,都糊满了黏腻的臭鸡蛋液、腐烂菜叶的残渣,以及不知是谁泼上去的、散发着腥臊味的污水。苍蝇嗡嗡地盘旋,如同送葬的哀乐,在污秽之上贪婪地起舞。
门内,死寂。只有内厅珠帘后,传来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
王守义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翻倒的紫檀木太师椅,锦袍上沾满了从门缝里溅入的污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他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己散乱,几缕灰白的头发黏在汗津津、沾满污渍的额头上。那张曾经温文尔雅、被西街百姓誉为“活菩萨”的脸,此刻扭曲变形,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瞪着前方,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灭顶的悔恨。
完了。
全完了。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心上,每一次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更深的绝望。
他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基业,他引以为傲的“杏林堂”招牌,他妄图倾轧仁心医馆、独霸西街、坐地起价的美梦……在今日,在这滔天的民愤与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仿佛还能听到,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如同丧钟,一声声敲在他的耳膜上:
“黑心医馆!”
“王守义!滚出来!”
“赔钱!赔命!”
每一句,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剜着他的肉,割着他的骨,将他那点可怜的尊严和体面,撕扯得粉碎。
他悔啊!
悔不该被那“春水生”突如其来的火爆冲昏了头脑!悔不该被那滚滚而来的银钱迷了心窍!悔不该听信周续那老匹夫的谗言,行此下作的仿制、倾销之策!
他王守义,行医二十载,自诩深谙商道,懂得“和气生财”,“薄利多销”。可他忘了,医者,终究是“仁术”!药材,终究是“人命关天”!他竟为了那点蝇头小利,为了打压一个黄毛丫头,将“仁心”二字,彻底抛诸脑后!
他想起那些曾踏进杏林堂大门的达官贵人。他们锦衣华服,出手阔绰,诊金药费从不还价,态度也多是矜持而客气。他只需摆出“老字号”的架子,奉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医嘱”,便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和几句“王掌柜高明”的恭维。那时的杏林堂,是西街的明珠,是权贵的后花园,是体面与财富的象征。
可如今呢?
门外那些愤怒的面孔,那些挥舞着烂菜叶、臭鸡蛋的手臂,那些声嘶力竭的控诉……全是市井百姓!是那些一年到头,省吃俭用,才能攒下十几两、几十两血汗钱的升斗小民!对他们而言,三两银子一罐的“春阳生”,不是“惠民”,是他们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为家人、为自己搏一个“康复”希望的全部寄托!
而他王守义,用偷来的方子,用陈年的药材,用偷工减料的炮制,亲手碾碎了这份寄托!他不仅骗了他们的银子,更是在他们饱受病痛折磨的伤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
“我……我真是鬼迷心窍啊!”王守义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节瞬间破皮渗血,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周续那闪烁的眼神,想起自己为了追求“三两银子”的暴利,默许甚至暗示周续在药材上“做些手脚”……这一切,都是他亲手种下的恶果!
“医行……”王守义猛地打了个寒颤,如同被冰水浇头。对!盛京医行!那是由太医院领衔、各大药铺坐馆大夫组成的行会!专管药材真伪、医德医风!若今日之事传到医行耳中,以他“偷方”、“售假”、“坑害百姓”的罪名,轻则吊销行医资格,重则查封铺面,永世不得在盛京行医!他王守义,将彻底身败名裂,沦为整个医界的笑柄和耻辱!
不!绝不能让医行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攫住了王守义全部的心神。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因久坐和恐惧而麻木,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污秽,也顾不上整理散乱的衣衫,跌跌撞撞地冲到前堂。
前堂,一片狼藉。药柜东倒西歪,药材散落一地,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文佑和另一个小伙计,如同两只受惊的鹌鹑,缩在柜台后面,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文佑!”王守义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促。
“东……东家!”文佑吓得一哆嗦,差点在地。
“笔!墨!纸!”王守义厉声喝道,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快!给我写!写告示!”
文佑手忙脚乱地找出笔墨纸砚,铺在唯一还算完好的柜台上。王守义一把抓过毛笔,蘸饱墨汁,手腕因极度的紧张和悔恨而剧烈颤抖,墨汁滴落在纸上,洇开一片污迹。
他咬着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大字:
“本堂东家突染急症,需静养调理,即日起歇业十日。敬请诸位贵客海涵。——杏林堂 王守义 泣告”
“泣告”二字,他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自己此刻的悔恨与绝望,都倾注其中。
“拿出去!贴在大门上!最高处!让所有人都看见!”王守义将墨迹未干的告示塞到文佑手中,声音如同破锣。
文佑如蒙大赦,抱着告示,连滚爬爬地冲向那扇污秽的大门。
王守义喘着粗气,扶着柜台,目光扫过这如同被洗劫过的前堂,最后,落在了内厅门口——周续,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学究,正佝偻着背,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瑟瑟发抖地站在珠帘旁,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恐惧与哀求。
王守义看着他,胸中那股悔恨的火焰,瞬间被一种更冰冷、更阴毒的杀意所取代。
都是他!都是这个老匹夫!若非他信誓旦旦说能仿制成功,若非他拍着胸脯保证药效不差,若非他为了降低成本,在药材上动手脚……何至于此?!何至于将他王守义,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周续……”王守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周续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东家!东家饶命!老朽……老朽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老朽鬼迷心窍!是老朽对不起东家!求东家看在老朽鞍前马后、伺候了您十几年的份上,饶老朽一条狗命吧!老朽愿做牛做马,补偿东家!”
“补偿?”王守义缓缓踱步到周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周续啊周续,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狱的寒风,吹进周续的耳中:
“我王守义,最恨的,就是……背主的奴才,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周续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太了解王守义了!表面温文,实则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如针眼!出了这么大的事,王守义岂会放过他?这“歇业十日”的告示,与其说是给外人的交代,不如说是给他周续的……催命符!
“东家!东家!老朽知错了!老朽真的知错了!”周续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鲜血混着泪水,糊了一脸,“求东家开恩!求东家开恩啊!”
“开恩?”王守义首起身,冷冷地看着脚下如同烂泥般的周续,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周大夫,你这段时间,为了研制那‘春阳生’,通宵达旦,废寝忘食,辛苦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刺入周续的心脏:
“为今之计,你且回家,好好歇息一段时间。养养精神,养养身子。等……等这阵风波平息了,你再来坐馆不迟。”
“回家歇息”?“风波平息”?“再来坐馆”?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周续心上反复切割!这分明是驱逐!是放逐!是让他滚蛋!是让他成为这滔天罪责的唯一替罪羊!王守义这是要彻底与他划清界限,将所有的黑锅,都扣在他周续一个人头上!
“不!东家!不能啊!”周续发出凄厉的哀嚎,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狗,“老朽不能走!老朽走了,东家您……您怎么办?那些药材的账目,那些炮制的细节,只有老朽知道啊!老朽走了,东家您如何向医行交代?如何向那些愤怒的百姓交代?!”
“交代?”王守义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阴狠,“周续,你放心。你‘回家歇息’期间,我会好好‘整理’账目,好好‘回忆’细节。等你‘养好身子’回来,一切……自然就‘清楚’了。”
他挥挥手,如同驱赶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
“文佑!送周大夫……回家!”
一首缩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出的文佑,闻言浑身一颤,犹豫着不敢上前。
“还不快去?!”王守义猛地一拍柜台,厉声嘶吼!
文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过来,连拖带拽,将如泥、兀自哀嚎的周续,硬生生拖向后门。
“东家!东家!您不能这样!老朽跟了您好几年啊——!”
“东家!您会遭报应的!沈姑娘不会放过您的!老天爷不会放过您的——!”
周续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声,渐渐被后门关闭的声音隔绝,最终消失在西街的暮色里。
前堂,只剩下王守义一人。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门外苍蝇的嗡嗡声。
王守义缓缓走到那扇污秽的大门前,透过门缝,看着外面渐渐散去、却依旧指指点点、唾骂不绝的人群,看着那张贴在最高处、墨迹淋漓的“歇业告示”,胸中那股灭顶的悔恨,竟奇异地被一种冰冷的、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给了一个黄毛丫头,输给了自己的贪婪与愚蠢。
可他王守义,还没死!
只要人还在,铺子还在,他就能东山再起!他就能……报仇!
沈瞳!
那个冰雕般的女子!
那个将他推入深渊的复仇者!
王守义的眼中,燃烧起一种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歹毒的火焰。他缓缓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那口早己干涸、却依旧散发着屈辱气息的浓痰。
“沈瞳……”他低声呢喃,声音如同毒蛇的诅咒,淬着剧毒,“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你毁了我的‘春阳生’,毁了我的杏林堂,毁了我的名声……”
“很好。”
“非常好。”
“这笔账,我王守义,记下了。”
“我会让你知道,得罪我王守义的代价,比死……更难受!”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门外那令他屈辱的景象,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内厅深处那片无边的黑暗。
而在街对面,仁心医馆内。
药香,依旧清苦而宁静。
沈瞳正将最后一包新制的“春水生”放入药柜。她仿佛有所感应,指尖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窗外那扇污秽不堪、贴着“歇业告示”的杏林堂大门。
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王守义,你的“歇业”,是认输。
你的驱逐周续,是弃车保帅。
你的悔恨,是垂死挣扎。
可惜,太晚了。
这盘棋,你己满盘皆输。
而我沈瞳的复仇,才刚刚……拉开序幕。
西街的风,卷着最后一丝暮色,吹过杏林堂门前堆积的烂菜叶,也吹过仁心医馆内那盏不灭的灯火。
一个时代,正在腐烂中终结。
另一个时代,正在清苦的药香里,悄然……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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