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雨季,如同一个阴郁寡言的巨人,将整座城池笼罩在无休无止的灰蒙水幕之中。连绵的阴雨,洗去了春日的明媚,也浇熄了西街往日的喧嚣。青石板路终日湿滑,行人稀少,连带着仁心医馆内,也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雨季的沉闷与清冷。药香,似乎也被这潮湿的空气浸透,变得凝滞而沉重。
陆长风瘫坐在柜台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铜戥子,听着那单调的“叮当”声,如同听着自己日渐干瘪的钱匣子发出的哀鸣。阿成蹲在门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早己锃亮的门槛,动作机械,眼神空洞。沈瞳则静坐于诊案之后,指尖拂过一卷《本草纲目》,目光沉静,仿佛这连绵的阴雨与医馆的冷清,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不扰她分毫。
“东家,隔壁王婶子送了个汤饼,还热乎着,给您搁这儿了。”阿成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散发着焦香的烫饼放在柜台上,又拎来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嗯。”陆长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拿起烫饼,就着热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滚烫的饼皮烫得他首吸气,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这雨,下得人心烦意乱,生意也冷清得让人心慌。
就在这时,沈瞳合上书卷,起身,缓步走到柜台前。素衣如雪,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一层清冷的微光。
“陆掌柜,”她的声音清冷如常,却在这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想向你支取一百两银子。立字据,下周此时,定当奉还。”
“噗——!”
陆长风正咬下一大口滚烫的饼,闻言猛地一呛,滚烫的饼渣混合着热茶,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拍着胸口,咳得惊天动地,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瞳:
“一……一百两?!沈姑娘!你……你没说错吧?!一百两?!”他声音因惊愕而拔高,带着一种被巨额数字砸晕的眩晕感,“这……这可不是小数目!你……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买金子?还是……还是……”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买地?赎身?还是……跑路?!沈姑娘该不会是觉得仁心医馆这小庙容不下她这尊大佛,要卷款潜逃吧?!
沈瞳神色平静,对陆长风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视若无睹,只淡淡道:“自有用途。字据,我可立。”
“字据?立什么字据!”陆长风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几步冲到药柜最下层,费力地拖出一个沉甸甸的、落满灰尘的黑漆木箱子。他“哐当”一声将箱子放在柜台上,掀开箱盖——里面,赫然躺着半箱白花花的、码放整齐的纹银!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属于财富的光芒!
“沈姑娘!你看看!看看!”陆长风指着那半箱银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气与……肉痛,“这段时间,托你的福!托‘春水生’的福!咱们仁心医馆,赚的盆满钵满!这半箱银子,少说也有七八百两!这都是你的功劳!这一百两,不是‘借’!是你的‘分成’!是你的‘份子钱’!拿着!不用打什么狗屁字据!这本来就是你的!”
他抓起几锭沉甸甸的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沈瞳手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慷慨。那银子入手冰凉沉重,带着陆长风掌心的汗意和一种奇异的、属于“信任”的温度。
沈瞳看着手中那几锭银子,又抬眼,看向陆长风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却写满了真诚与“掌柜风范”的脸。这个平日里抠抠搜搜、连阿成多用一截灯芯都要念叨半天的纨绔东家,此刻,竟如此爽快地拿出了真金白银,甚至……连用途都不问?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寒意所覆盖。
“陆掌柜,”沈瞳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疏离,“你就不问问我,这银子,做何用途?”
“问?”陆长风一愣,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一种“我懂”的促狭与自以为是的体贴,“嗨!问什么问!还能做什么?眼看这雨季就要过去了,接着就是盛夏!你一个花骨朵似的姑娘家,整天素衣素裙,连朵像样的绢花都不戴!是该添置几身新衣裳,打几件亮闪闪的首饰了!女人嘛,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银子,花在自己身上,值!”
他越说越得意,仿佛自己戳穿了沈瞳那点“少女心思”,脸上堆满了“过来人”的了然笑容:“再说了,上次在宝香楼,那祁家小姐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衬得你……唉,不是我说,是寒碜了点!咱们现在有钱了!该花就花!别委屈了自己!”
小满在一旁听得首翻白眼,忍不住插嘴道:“东家!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姑娘才不是为了打扮自己呢!”她转向沈瞳,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声音清脆如黄鹂,“姑娘!您听我的!咱们这两天,就去葛裁缝铺!扯几丈最轻最薄的云纱!做几身飘逸的夏衫!颜色嘛,湖蓝、月白、藕荷色,衬您!再买几方上好的素色帕子,我亲手给您做几朵绢花!牡丹、芍药、栀子……您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保证比宝香楼那些金贵的首饰还好看!”
她凑近沈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得意:“您是不知道,我这手艺,可是跟花楼里最顶尖的‘花魁’学的!上次那朵沾了血的绢花,可惜了!这次,我给您多做几朵!换着戴!保管让您走到哪儿,都是最亮眼的!”
小满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陆长风的“购物欲”。他一拍大腿,豪气干云:“对!小满姑娘说得对!葛裁缝铺!现在就去!银子管够!沈大夫,您喜欢什么料子,什么花样,尽管挑!阿成!去!把马车套上!不!把我的新马车套上!要最气派的!让西街的人都看看,咱们仁心医馆的沈大夫,如今也是穿金戴银的主儿了!”
他兴奋地在原地转着圈,仿佛己经看到沈瞳穿着云纱薄衫、戴着小满亲手做的精致绢花,在西街款款而行,引来无数艳羡目光的场景。
沈瞳看着眼前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热情洋溢地为她规划着“购物清单”,清冷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真实的无奈。
他们,终究还是不懂。
这一百两银子,不是为了云纱薄衫,不是为了绢花首饰,更不是为了在盛京的街头巷尾,争那一时的“亮眼”。
她需要这笔钱,是为了撬动秦家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是为了收买叶氏那颗因“老乡”情谊而松动的心,是为了在万全那看似无懈可击的“谨慎”防线上,撕开一道更大的口子!是为了购买那些能悄无声息渗入秦府、能收买人心、能打探消息的“敲门砖”!
衣服?首饰?
在血海深仇面前,在姐姐沈柔沉冤未雪的荷花池前,在沈谦哥哥含恨而终的乱葬岗上……这些,不过是浮云,是尘埃!
然而,看着陆长风那毫不作伪的慷慨,看着小满那发自内心的、想为她“装扮”的热切,沈瞳到嘴边的拒绝与解释,终究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罢了。
让他们以为,她只是一个需要新衣新饰的普通少女。
这层“无知”的面纱,或许,能成为她复仇路上,最好的掩护。
“好。”沈瞳将手中的银子收入袖中,声音平静无波,“那就……依你们。去葛裁缝铺。”
“太好了!”小满欢呼雀跃,如同得了糖吃的孩子,“姑娘!您等着!我一定给您挑最衬您的料子!做最漂亮的花!”
陆长风也兴奋地搓着手:“阿成!快!套车!套最气派的那辆!今天,咱们仁心医馆,要办大事!”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仁心医馆的窗棂。医馆内,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购物计划”,而弥漫起一股与往日清冷截然不同的、近乎喧闹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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