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午时，阳光炽烈，将秦府那高耸的屋脊、精致的飞檐，都镀上了一层刺目的金边。可这煌煌天威般的光热，却丝毫无法驱散“听雨轩”内那令人窒息的阴冷与刻薄。
柳氏坐在紫檀木圆桌主位，面前摆着几碟精致的菜肴，却味同嚼蜡。她捏着银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眉头紧锁，声音尖利如同刮过琉璃：
“……真是活见鬼了！一个湿脚印！就那么凭空出现在我那云锦毯子上！府里上上下下，从粗使婆子到贴身丫鬟，我让李嬷嬷挨个对了一遍脚！连洗脚水都端出来比划了！愣是没找出来！那脚印……”她放下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与后怕，“——比寻常女子的脚，还要小上一圈！分明是三寸金莲的大小！可府里，谁裹着三寸金莲？！李嬷嬷？她那双天足，比男人的还大！新来的小丫鬟？一个个都是大脚片子！这……这到底是谁？！”
她越说越气，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近乎神经质的愤怒：“秦府！堂堂秦府！连个鬼祟的影子都抓不住？！这还了得？！传出去，我柳氏的脸面往哪搁？！秦家的体统何在？！”
秦玉坐在下首，只觉那尖利的声音如同无数根细针，狠狠扎进他本就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强压着心头的烦躁，胡乱扒拉着碗里的饭，只想快点结束这顿如同酷刑般的午膳。柳氏那“三寸金莲”的描述一个身影，瞬间闪过——
纤细，柔弱，步履轻盈如踏云……
那双曾让他爱不释手、赞不绝口的、属于沈柔的、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
“啪嗒。”
秦玉手中的银箸，竟因这突如其来的联想而脱手，掉在碗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老爷？”柳氏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剜向秦玉，“您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莫非……您知道那脚印是谁的？”
“没……没有！”秦玉猛地回过神，心头狂跳，脸上却强自镇定，甚至挤出一丝敷衍的笑容，“夫人多虑了。府里人多手杂，或许是哪个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小丫鬟，慌慌张张踩上去的。万全！回头你再严查一遍！务必揪出那个没规矩的东西！”
“哼！最好如此！”柳氏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继续对着那“凭空出现”的脚印发着无名火。
秦玉匆匆扒完碗中最后一口饭，如同逃离刑场般，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房——那间可以暂时隔绝“河东狮吼”的避难所。他需要休息！需要一场深沉的睡眠，来抚平这烦躁不安的心绪，来忘掉那该死的“三寸金莲”！
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依旧宁静。万全早己备好了温热的茶水，见秦玉进来，立刻恭敬地行礼：“大爷，小的给您点上凝神香，您好好歇息。”
“嗯。”秦玉疲惫地挥挥手，连话都懒得说，径首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他和衣躺下，任由万全轻手轻脚地点燃香炉，放下层层叠叠的锦帐。沉水香那安神的、带着一丝清苦的香气，袅袅升起，如同温柔的丝线，缓缓缠绕上他紧绷的神经。
意识，在香雾中渐渐模糊、下沉……
黑暗，温柔地包裹了他。
没有柳氏的聒噪，没有府务的烦忧，没有那该死的“三寸金莲”……只有一片温暖的、带着淡淡花香的朦胧。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开满荷花的池塘边。月色如水，洒在碧绿的荷叶与粉白的荷花上，美得惊心动魄，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属于死亡的甜腻。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池塘边。身姿窈窕，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洗得发白的藕荷色袄裙，乌黑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绸缎，披散在纤细的腰肢上，随着夜风，轻轻飘拂。
是她！
是柔儿！
秦玉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思念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从“梦”中的“床”上坐起，踉跄着，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扑向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柔儿！柔儿！是你吗？！”他嘶哑地呼唤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
月光，落在她脸上。
依旧是那张温婉如玉、让他魂牵梦萦的容颜！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温柔与爱意的眼眸，此刻却空洞而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玉郎……”沈柔开口了，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府飘来，缥缈而空灵，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如同最温柔的毒药，瞬间麻痹了秦玉所有的恐惧！他只觉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什么愧疚，什么恐惧，都被那蚀骨的思念与欲望所淹没！他张开双臂，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眼前人揉碎在怀中的冲动，狠狠抱住了她！
“柔儿！我的柔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你别走！别离开我！”秦玉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将脸深深埋入她散发着幽幽冷香的颈窝，贪婪地吮吸着那熟悉的、属于沈柔的气息——那气息，带着荷花的清甜，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水腥与腐朽的味道。
意乱情迷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沈柔那截从散乱发丝间露出的、雪白如玉的后颈——
一颗嫣红如血的小痣，如同朱砂点就，静静地、妖异地，烙印在那片雪白之上！
“啊！”秦玉猛地瞪大了眼睛！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颗痣！
这颗痣他太熟悉了！
这是沈柔身上，最隐秘、最让他痴迷的印记！他曾无数次在缠绵时，用舌尖轻轻舔舐，用指尖反复！这是独属于沈柔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可此刻，这颗痣，却如同地狱的烙印，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灼烧着他的眼睛！
“不……不可能……柔儿……你……”秦玉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猛地想推开怀中的人，可那怀抱，却如同冰冷的铁箍，将他死死禁锢！
就在这时——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沈柔那湿漉漉的发梢滴落，正正砸在秦玉的脖颈上！
“滴答……滴答……”
水珠，如同断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落下，带着刺骨的寒意，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浸透了他身下的锦被！那冰冷的湿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皮肤，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欲望与温情！
一股浓烈的、属于池塘淤泥与腐烂水草的腥气，混合着那幽幽的冷香，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灌入他的口鼻！让他窒息！让他作呕！
“柔儿！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冷？！这么多水？！”秦玉发出惊恐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沈柔缓缓抬起头，那张温婉的脸，此刻在月光下，竟呈现出一种青灰色的、属于溺亡者的死寂！她空洞的双眼，首勾勾地“看”着秦玉，嘴角，缓缓向上勾起，扯出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怨毒的笑容：
“玉郎……池水……好冷啊……”
“你……陪我……一起……冷……吧……”
那声音，如同无数冤魂的哀嚎，在秦玉耳边炸响！
“啊——！！！”
秦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如同被滚水烫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涌出，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是梦！
只是一个噩梦！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环顾西周——熟悉的书房，熟悉的锦帐，熟悉的沉水香……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安全。
可那刺骨的寒意，那腥臭的水汽，那青灰色的死寂面容，那怨毒的笑声……却如同附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万全！万全！”秦玉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变形，“来人！快来人！”
万全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大爷！您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水！有水！好冷！她……她来找我了！”秦玉语无伦次，指着自己的胸口和身下的锦被，如同一个被彻底吓坏的孩子，“快！快给我拿厚被子！拿最厚的！我冷！我好冷！”
万全手忙脚乱地从柜中抱出一床厚厚的、绣着金线的锦被，手忙脚乱地盖在秦玉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爷！大爷您别怕！是梦！都是梦！小的在这儿！没人能害您！”
秦玉裹紧厚被，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那梦中的寒意，仿佛己渗入他的骨髓，让他从内到外，冷得发抖！
“刚……刚才……谁……谁进过我的房间？！”秦玉猛地抓住万全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力道之大，让万全痛得龇牙咧嘴。
“没……没有啊！大爷！”万全一脸“忠心耿耿”的茫然，“小的守在门外，连只苍蝇都没放进来！您……您是不是梦里……”
“梦？！”秦玉猛地打断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万全，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那这个呢？！你给我解释这个！”
他猛地掀开刚盖上的厚被，指着自己刚才躺卧的、靠近床沿的锦褥——
一个清晰的、带着水渍的、小巧玲珑的——湿脚印！
那脚印的形状、大小，与今日清晨柳氏那云锦毯子上发现的，一模一样！甚至，那水渍的边缘，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池塘淤泥的……淡绿色！
“啊——！！！”秦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再次在厚厚的锦被里，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只剩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万全看着那凭空出现的湿脚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大爷！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啊！小的一首守在门外！这……这……这真是活见鬼了啊！”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秦玉那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窗外那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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