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初夏，闷热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沉沉地压在秦府高耸的屋脊之上。空气凝滞，连一丝风都吝啬给予，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权贵深宅的压抑与恐惧，在无声地蒸腾、发酵。
“听雨轩”内，柳氏正对着铜镜，由贴身丫鬟小翠为她梳理着浓密的发髻。镜中人，眉目如画，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刻薄与骄矜。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依旧年轻、却因连日阴郁而略显憔悴的脸，心头那股无名火，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
“哼！”她冷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请和尚？做法事？亏他秦玉想得出来！无中生有，装神弄鬼！平白无故，花了五百两雪花银，就为了听那叮叮当当的破锣声？！真是钱多烧得慌！”
小翠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轻柔地继续梳理，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夫人，您消消气。大爷他……他也是被魇着了，心里怕……”
“怕？”柳氏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刀，剜向小翠，“他怕什么？！沈柔是得了疯病自己淹死的！关大爷什么事？！都过去两年了！坟头草都三尺高了！怎么现在又冒出来‘索命’？！还把他吓成这副鬼样子？！”
小翠被柳氏那凌厉的眼神吓得一缩，却还是鼓起勇气，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八卦与探究的意味：“夫人……奴婢……奴婢今天瞧着大爷，确实不太对劲。他从老夫人那儿回来，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对着空气，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什么‘柔儿别过来’、‘池水太冷’……那样子，真真吓人！夫人，您说……先夫人她……她真是生了疯病才投的池子吗？都过去两年了，怎么……怎么能把大爷吓成这样？莫非……莫非别有隐情……”
“住口！”柳氏猛地一拍梳妆台，震得胭脂水粉瓶一阵轻响！她霍然起身，指着小翠的鼻子，厉声呵斥，眼中闪烁着一种被戳中心事的惊怒与……一丝深藏的恐惧，“小翠！你虽是我陪嫁丫鬟，是心腹，可这种话，也是你能乱说的？！什么‘别有隐情’？！沈柔投塘，是板上钉钉的事！怨得了谁？！难不成……难不成她自己投了池子，死了，还要怨上大爷？！还要从池子里爬出来索命？！荒谬！简首是荒谬绝伦！”
她声色俱厉，仿佛要将小翠那点“别有隐情”的猜测，连同自己心头那点不安，一同碾碎！可呵斥完，她却颓然坐回绣墩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飘忽，竟不敢再看镜中自己那张写满心虚的脸。
小翠噤若寒蝉，不敢再言，只低着头，继续为柳氏梳理着发髻，动作却比刚才更加轻柔、更加谨慎。她知道，自己那番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己在夫人平静（实则早己波涛汹涌）的心湖里，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夫人嘴上不信，可心里……怕是也打起了鼓。
而在秦府另一头，秦老夫人的“慈安堂”内，檀香袅袅，金兽炉中青烟盘旋，氤氲出一派雍容华贵。秦老夫人端坐在梨花木雕花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恐惧，都与她无关。
秦玉，如同一个被抽去了脊梁的困兽，垂手肃立在下首。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惊弓之鸟”的恐惧之中。大师做法事的那三日，梵唱声声，经幡飘飘，他竟能安睡如猪。可大师一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无处不在的湿冷气息，那青灰色的、带着怨毒笑容的面容……便如同附骨之蛆，再次缠绕上他，让他夜不能寐，时时惊醒！
“母亲！”秦玉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您……您一定要相信我！沈柔……沈柔她真的回来了！她……她就在府里！她恨我！她要我的命啊！那湿脚印！那叠衣服！那整理的书！都是她！都是她干的！”
秦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扫过儿子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她眼中没有丝毫母亲的慈爱，只有一种深宅妇人对“家丑”的冰冷算计与对“体面”的极端维护。
“玉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寒泉击石，“——闭嘴。”
“你口口声声‘沈柔索命’，可你想过没有，这一切，因何而起？！”秦老夫人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因祁太师府！因祁景行！若非他祁景行酒后乱性，玷污了沈柔，何至于此？！若非他祁太师权势滔天，逼得我们不得不‘处理’掉沈柔，何至于此？！”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首视着秦玉那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循循善诱”：
“冤有头，债有主！沈柔的冤魂，若真要索命，也该去找祁景行！去找祁太师！找他们父子，讨还那被玷污的清白，讨还那被剥夺的性命！”
“你？！”秦老夫人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不过是奉命行事！是‘处理’掉一个‘污点’！是保全我秦家的门楣！你何罪之有？！她沈柔，凭什么找你索命？！”
“可……可那湿脚印……那叠衣服……”秦玉被母亲这番“歪理邪说”说得一愣，可那梦魇般的景象，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却让他无法真正信服。
“湿脚印？叠衣服？”秦老夫人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毫无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玉儿，你是被魇糊涂了！府里那么多人，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还少吗？！那湿脚印，许是哪个粗使婆子，提水时不小心踩的！那叠衣服，那整理的书，许是哪个新来的小丫鬟，想讨好你，学着沈柔的样子做的！你偏要往‘鬼神’上想？！你是想让全盛京的人都知道，我秦府闹鬼？！知道你秦玉，被一个‘投塘’的前妻，吓得屁滚尿流？！”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点因提及“祁太师”而升起的恐惧，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听着！玉儿！从今往后，‘沈柔索命’这西个字，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再提！更不许再请什么和尚道士！否则……”
秦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声音如同九幽寒风：
“——别怪为娘，为了秦家的颜面，为了你爹在天之灵，先送你去‘静养’！”
“静养”二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刺入秦玉的心脏！他太了解母亲了！“静养”，意味着被软禁，意味着与世隔绝，意味着……成为秦家这艘大船上，一个被抛弃的、无用的累赘！
“娘！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提了！我再也不提了！”秦玉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求您！求您别送我去‘静养’！我……我听您的！我什么都听您的！”
“哼！”秦老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不再看他，“下去吧！好好想想为娘的话！”
秦玉连滚爬爬地退出“慈安堂”，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因极度的恐惧与屈辱而剧烈颤抖。母亲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冤有头，债有主”、“祁景行”、“祁太师”、“静养”……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敢再想沈柔，不敢再想那湿脚印，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秦府！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属于沈柔的阴影！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大爷……”万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推手”的蛊惑，“老夫人……她怎么说？”
秦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万全，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万全！母亲……母亲她不信我！她说我胡言乱语！她说……说沈柔该去找祁景行索命！让我……让我别再声张！否则……否则就送我去‘静养’！万全！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大爷！”万全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忠心耿耿”，“小的信您！小的信您啊！那湿脚印，那叠衣服，那整理的书……桩桩件件，都透着邪性！小的跟在大爷身边这么多年，小的这条命，是您给的！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万死不辞！上刀山，下火海，小的绝不皱一下眉头！”
“万全！好万全！”秦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一把抓住万全的手臂，力道之大，让万全痛得龇牙咧嘴，“你……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我……我快被逼疯了！”
万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毒蛇在暗处窥视猎物。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智者”的蛊惑，缓缓道：
“大爷，小的……小的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快说！”秦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急切而嘶哑。
“再过几日，便是五月初一的‘法莲盛会’了。”万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循循善诱”，“法莲寺，那是皇家敕建的古刹！香火鼎盛，佛光普照！乃是盛京最神圣、最清净的佛门圣地！”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
“佛祖面前，菩萨座下，量那魑魅魍魉、孤魂野鬼，也不敢造次！更不敢……在佛光普照之下，行那索命害人之事！”
“大爷，不如……咱们去法莲寺！去求求菩萨！求佛祖保佑！求菩萨驱邪！在佛门圣地，沐浴佛光，洗涤身心……那些……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自然……自然就不敢近身了！”
“法莲寺？！求菩萨？！”秦玉猛地瞪大了眼睛，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骤然看到了一缕微光！对！佛门圣地！佛光普照！那些鬼魅，最怕的就是佛光！沈柔……沈柔她再厉害，也只是个溺死鬼！她敢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作祟？！
巨大的希望，瞬间冲垮了秦玉心头的恐惧！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灰败的死气，竟奇异地被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所取代！
“好！好主意！万全！你真是我的福星！”秦玉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把抱住万全，如同抱住再生父母，“快！快去张罗！米！油！香火！要最好的！最贵的！我要捐！我要捐大笔的香油钱！我要请高僧为我诵经祈福！我要在菩萨面前，诚心忏悔！求菩萨……求菩萨保佑我！驱走那……那不干净的东西！”
“是！大爷！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万全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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