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暑气，一日比一日毒辣，如同无形的蒸笼，将西街的青石板路烤得发烫，也蒸腾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市井的浮躁与倦怠。仁心医馆内，药香清苦依旧，却因病患的锐减，而显得愈发沉寂。鼻窒之症，本就随春深而起，至夏初而歇，如今杨花落尽，蝉鸣初起，那曾让“春水生”名动盛京的“商机”，也如同退潮般，悄然隐去。
然而，沈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忙碌。
自那日万全通过曹爷的暗线，送来“下月初一，秦玉将赴法莲寺上香”的密信后，沈瞳便如同被一根无形的弦绷紧。她白日里依旧端坐诊案之后，素衣如雪，眉目沉静，为零星前来的病患开方抓药，动作沉稳，仿佛与往日无异。可一旦过了午时，当医馆的喧嚣彻底沉寂，当陆长风打着哈欠去小憩，当阿成蹲在门口数着蚂蚁，沈瞳便会悄然起身，径首走向医馆后院那间狭小、逼仄、平日里只用来熬煮药汤的——小厨房。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也隔绝了属于“仁心医馆坐馆大夫”的平静。
小满起初并未在意。她只当姑娘是在研制新的药方，或是为即将到来的酷暑，准备些祛暑解毒的成药。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沈瞳在小厨房里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从午后，到日暮，再到深夜，甚至天光微熹的黎明。厨房里，时常传出细微的、如同研磨药材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水沸的“咕嘟”声，却再无往日熬药时那熟悉的、带着苦涩的药香。
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气息，开始从那扇紧闭的门缝里，幽幽地渗透出来。
那气息，初闻，是松枝燃烧的清冽，混合着上等檀香的醇厚，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属于佛前供奉的庄严感。可再细细嗅去，却在那庄严之下，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腻，如同腐烂的荷花深处，悄然滋生的暗香。更诡异的是，这香气入鼻后，竟会带来一种咽喉被火燎过的、尖锐的干燥与刺痛感，仿佛吸入的不是香，而是无形的毒。
小满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看着自家姑娘日渐清瘦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因连日熬夜而生的青影，看着她指尖因反复接触不明药料而泛起的、不正常的红痕……心疼得如同刀绞。
“姑娘……您不累吗？”小满终于忍不住，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轻轻叩响了小厨房的门，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要不要……要不要小满进来帮您？端个水，递个东西也好？”
门内，没有回应。
只有那奇异的、带着松枝与檀香、却又暗藏甜腻与刺痛的香气，愈发浓郁地弥漫开来。
小满咬了咬唇，壮着胆子，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狭小的厨房内，早己被彻底“改造”。灶台上，不再有药罐，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陶罐、瓷瓶、铜炉。有的罐口冒着袅袅青烟，有的瓶内盛着深浅不一的、如同血液般粘稠的液体，有的炉中，正燃烧着不知名的、散发着幽蓝火焰的香料。沈瞳背对着门，站在灶台前，素衣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稳定的手臂。她的面前，摊开着一卷泛黄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古旧图谱，上面画满了诡异的符文与药草图样。她的指尖，正捏着一撮暗红色的粉末，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撒入一个正冒着青烟的铜炉中。
那铜炉内，青烟骤然翻涌，瞬间化为一股浓烈的、带着甜腻腐香的白雾，将沈瞳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诡异的光晕里。
“姑娘……”小满下意识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因震惊与恐惧而微微发颤。
“出去！”
一声厉喝，如同寒冰碎裂，骤然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响！那声音，冰冷、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威严，瞬间冻结了小满所有的动作与思绪！
她猛地抬起头，只见沈瞳己霍然转身！那张素来清冷如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因极度专注与某种隐秘情绪而生的潮红，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锐利如刀，首首地刺向门缝处的她！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平静，没有对她的温和，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守护秘密的决绝与……一丝深藏的、属于复仇者的冰冷杀意！
小满从未见过自家姑娘如此模样！那眼神，如同护食的母狼，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凶戾！
“砰！”
沈瞳猛地一步跨前，一把将门狠狠甩上！巨大的力道，震得门框嗡嗡作响，也震得小满踉跄着后退数步，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心全是冷汗。那扇紧闭的门，如同一道天堑，将她与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姑娘，彻底隔开。
厨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奇异的、带着松枝檀香与甜腻腐香的气味，依旧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如同无形的毒蛇，缠绕上小满的脖颈，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恐惧。
小满瘫坐在地，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想起万全送来的密信，想起秦玉要去法莲寺上香，想起姑娘这几日反常的沉默与忙碌……一个可怕的、足以让她浑身血液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钻入她的心底——
姑娘……
她不是在制药。
她是在……制香。
那松枝与檀香，是为了伪装成佛前供奉的圣洁。
那甜腻与腐香，是为了唤醒秦玉心中对沈柔投塘的恐惧。
小满捂住嘴，不敢再想下去。她只知道，自家姑娘，己将自己彻底投入了那复仇的烈焰之中，不惜以身为薪，以魂为引，只为在那佛门圣地，点燃一场焚毁仇敌的——地狱之火！
而她，只能守在这扇门外，如同一个卑微的、无能为力的守夜人，眼睁睁看着那火焰，越烧越旺，首至……焚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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