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莲寺的夜,带着山巅特有的清冷与佛门圣地的肃穆,悄然笼罩了秦玉下榻的禅房。晚斋的素净与清香,似乎涤荡了他连日来的焦躁与恐惧,胃里暖融融的,精神也前所未有的舒畅。他斜倚在竹榻上,随手拿起桌上那本寺中备下的《金刚经》,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目光却并未落在经文上,而是穿透了这金碧辉煌的佛寺,穿透了七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却让他魂牵梦萦的——长清县。
那一年,他尚是秦家备受宠爱的独子,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奉父命去临县收租,却在归途遭遇劫匪。车夫为护他,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他仓皇奔逃,不知在荒山野岭中跋涉了多久,又累又饿,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眼看天色将晚,山中野兽的嚎叫隐隐传来,恐惧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个背着书箱、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出现在山道上。正是沈谦。
沈谦见他形如乞丐,却衣料华贵,气度不凡,心生怜悯,将他带回了家。
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啊?
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墙壁斑驳,屋顶的茅草被风雨侵蚀得东倒西歪。院中,几畦菜地,几株老树,简陋得令人心酸。可就是这破败的院落,在暮色中,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属于“家”的温暖气息。
“爹、娘、阿姐,我回来了!”沈谦的声音带着游子归家的喜悦,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茅草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从昏暗的屋内走了出来。
那一刻,秦玉只觉天地失色,万物无声。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罗裙,裙摆处甚至打着细密的补丁。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净的银簪松松挽起,簪头,是一朵用碎银片精心打造的木槿花,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温润而内敛的光芒。她的面容,并非那种惊心动魄的艳丽,却如同春日里初绽的梨花,清丽脱俗,温婉动人。眉目如画,顾盼生辉,眼神清澈而宁静,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秋水,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尘埃。
她看到沈谦身后的秦玉,眼中没有丝毫的鄙夷与嫌弃,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属于大家闺秀的端庄与从容。
“这位公子,可是遇到了难处?”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清越而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秦玉,这位在盛京见过无数名媛贵女的秦家大少,竟在这一刻,呆立当场,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心悸,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从未见过如此女子——衣着朴素,却丝毫不减其丽色;身处陋室,却自有一股清雅高洁的气度。她就像一株空谷幽兰,在这贫瘠的土壤里,悄然绽放,不争不抢,却足以让整个春天,为之失色。
“阿姐,这位公子路上遇了劫匪,我带他回来暂住。”沈谦解释道。
“快请进。”沈柔侧身让开,动作优雅而自然,仿佛接待的不是落难的陌生人,而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秦玉在沈家住了下来。他写信回盛京,让母亲派人来接。等待的日子里,他竟丝毫没有归心似箭的焦躁,反而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属于“家”的温暖与宁静中。
沈父,那位清瘦而儒雅的教书先生,待他如子。每日清晨,都会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为他讲解圣贤之道,声音洪亮而充满希望。沈母,那位慈祥而勤劳的妇人,虽家境贫寒,却总能变着法子,做出可口的饭菜。一碗野菜粥,一碟咸菜,都带着阳光与土地的芬芳。
而沈柔……
她是他在这陋室中,最耀眼的光。
她虽是女子,却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秦玉与她谈诗论画,她总能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却又从不卖弄,言语间带着一种温婉的谦逊。她性情温柔,体贴入微。见他衣衫单薄,便默默为他缝制新衣;见他思念家乡,便为他烹煮一碗带着盛京风味的汤面。她的笑容,如同春日的暖阳,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她的声音,如同夏夜的微风,能抚平他所有的焦躁。
秦玉,这位自幼养尊处优、被奉为天之骄子的秦家大少,在沈柔面前,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变得更好的渴望。他收敛了纨绔习气,开始认真读书,开始学着体恤他人,开始懂得“家”的珍贵。
沈家人待他极好,毫无保留。沈父视他为佳婿,沈母待他如亲子,沈谦与他情同手足。而沈柔……她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端庄,渐渐多了几分少女的羞涩与情愫。
那段在长清县的日子,是秦玉一生中,最快乐、最纯粹的时光。没有权势的倾轧,没有利益的算计,只有最简单、最真挚的亲情与爱情。
他以为,他会娶沈柔为妻,带她离开这贫瘠的长清县,给她最尊贵的身份,最富足的生活,让她成为盛京最幸福的女子。
可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想起了祁景行那张狞笑的脸,想起了沈柔那绝望而冰冷的眼神,想起了荷花池里那具沉浮的、带着身孕的冰冷尸体……想起了母亲那句冰冷的“处理掉”,想起了自己亲手将她沉入池水时,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解脱。
“柔儿……”秦玉猛地合上手中的《金刚经》,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双手捂住脸,身体因极度的痛苦与悔恨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冷汗,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
他以为,牺牲沈柔,是为了保全秦家。
他以为,将她沉塘,是为了平息祁太师的怒火。
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可他忘了,沈柔不是物品,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污点”!她是活生生的人!是他秦玉,此生唯一爱过、也唯一愧对的人!
她的冤魂不散,不是因为她要索命,而是因为……她不甘!她恨!她无法原谅他这个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丈夫!
“佛祖……菩萨……”秦玉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禅房内那尊小小的、泥塑的佛像,声音因绝望而嘶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换她的安息!换她的原谅!”
然而,佛像沉默。
只有窗外,那无边的夜色,如同一张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幕,冷冷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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